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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讀王辛笛

http://www.CRNTT.com   2012-10-20 15:01:16  


10月16日,王辛笛百年誕辰紀念座談會暨創作生平展覽在北京中國現代文學館舉行。
 
  列車軋在中國的肋骨上 / 一節接著一節社會問題 / 比鄰而居的是茅屋和田野
  間的墳 / 生活距離終點這樣近 / 夏天的土地綠得豐饒自然 / 兵士的新裝黃得舊褪    
  凄慘 / 慣愛想一路來行過的地方 / 說不出生疏卻是一般的黯淡 / 瘦的耕牛和更瘦的人 / 都是病,不是風景!

  這已是辛笛詩藝完全成熟的作品,唐湜等評論家所說的“現代風,古典味”於茲得到完滿的融合。而早期他的詩即賦有的“浪漫情思,古典意味”,其中浪漫情思卻為憂患意識所替換了。

  不能籠統地說知父莫若女,但聖思畢竟是以一位研究者的身份,而隨侍在父親身旁。她得親謦欬,能夠隨時請教,她寫出詩人創作思想和實踐的邏輯發展,絲絲入扣,令人信服。

  傳記中對辛笛作為一個知識分子,作為一個詩人,既寫了他與別人之同,也寫了他與別人之異。特別是就詩論詩,他與後來收入《九葉集》的其他詩人,本來也是各具特色的。例如詩中具有古典意味這一點,大約只有陳敬容庶幾相近。

  我們知道,辛笛所受的儒家詩教,到1929、1930年,他上高中二年級前後就由他自己顛覆了。儒家輕詩詞,認為是“餘事”,雕蟲小技,不登大雅之堂;至於詞,更是歌台舞榭的玩藝兒。但少年辛笛終於在這一片禁區中,發現了李商隱、李賀、周邦彥、薑夔、李清照以至龔自珍,文則有晚明小品,並深深愛上了“南朝人物晚唐詩”的風度。他是從這裡出發,走出去接觸到莎士比亞,華茲華斯,直到艾略特和奧登的。他與完全不具備足夠的母語古典的學養,先只是學了外國詩(原文或譯文),而後要“回歸古典”的作者不同,那些人的終點,在辛笛們(在他之前還有聞一多、徐志摩、戴望舒)則是自己的出發點。就辛笛而言,那古典的影響是浸入骨髓的不是皮毛的。他在吸收各國詩歌包括現代派(甚至百年前的玄學派)的營養時,能夠以我為主,表現在詩作的語言和意境上,都不失民族的色彩,亦不失母語的基調。可以說,他的詩,稱得上語言藝術,充分表現出他對漢語語言的藝術敏感,比起當時只接受新式教育和外來文學影響的作者的大白話或文藝腔、翻譯腔,他的詩更近於典型的“母語寫作”。

  辛笛來自舊文化的營壘,又沾沐到歐風美雨,這樣的經歷,與“五四”那一代如二周、胡適、劉半農、沈尹默是相同的;他又跟他們一樣,不泥於古,也不泥於洋,他把“古”與“洋”都消化了,寫出來的是中國現代詩。徐志摩、聞一多、戴望舒也是如此,不過,徐、聞都借鑒英詩嘗試格律化,而辛笛和南星等,主要是走戴望舒的路子,注重內部節奏,不求表面劃一,以凝煉而不是蕪雜的散文句式為詩的載體。

  學詩之初,辛笛認定了詩的靈魂是真與美;他觸景生情,融情入景,顯然是受到中國傳統詩詞講究意境的影響。後來,他又服膺濟慈“美即是真,真即是美”的觀點,在詩中不僅寫美的發現,而且咀嚼人生的感悟;實驗艾略特主張的詩的“非個人化”,給主觀感受找客觀對應物,又在抒情短詩中加入了更多的知性;在這裡,他仿佛由唐入宋,而總的來說他還是力避直陳,少寫賦體,並把比興、寄托與局部或整體象徵溝通,把中國詩畫的意境和煉字煉意與西方所講的意象、通感溝通:這一番旁征博采的功夫,使他兼祧中外,舉重若輕地顯示了自己的特色。至於盡力把抒情詩寫得短,本來是中外古今皆然的高標準,辛笛格外注意就是了。

  1945年,讀到了何其芳在抗戰期間寫的《夜歌》,特別是其中寫於延安的詩,這給辛笛造成一定的衝激。何其芳走出了他的成名作《畫夢錄》和《預言》,走出個人的世界,開拓了新境;辛笛更是在社會氛圍的催動下,嘗試著面向公眾,以詩筆戳穿虛偽,抨擊殘暴,抒情之外也有了反諷,相應的在語言方面且不避某種程度的直白和痛快,以致有時丟掉了他一向的婉約風格和含蓄手法,也在所不惜。收入《手掌集》中的1945至1948諸篇,表明中年的辛笛在藝術上已臻爐火純青,而仍然在藝術與生活的關係上,在詩的真諦上作不斷的探索。

  可惜這樣的探索,到1949年又一次中斷。1976年後複出,不得不經過一個不無艱苦的恢復時期。在大約幾年的時間裡,他也寫出了《蝴蝶、蜜蜂和常青樹》這樣的佳作,但正如他在1982年1月《香港小品》中感慨地寫道:

  二十年前 / 你在舊書攤上 / 無意中拾起了我的詩 / 蠶在繭中找到了自己
  二十年後 / 我第一次遇見了你 / 人間何處無詩 / 你我都已不是舊時風格

  辛笛終於又找回了自己。他嗣後寫出的一些新作,保持了他現代詩創作的應有水平,也可與他寫的那些舊體詩中的佳作相媲美。他說過,新詩易寫難工,舊詩難寫易工,是深知此中甘苦的見道之言。辛笛是左手寫新詩,右手寫“舊詩”(當然偶亦騰出手來寫書評和詩論);由於傳統詩賦詞曲(即我們常說的舊體詩),與以現代漢語為基礎的新詩分屬兩個不同的審美體系,辛笛絕不破壞規範把舊體詩寫成順口溜,也絕不讓新詩借口民族化而向舊體靠攏。他分別在現代詩和傳統形式的詩歌這兩個領域,堅持了對詩質詩美的共同追求。

  在中國現代詩歌史上,像辛笛這樣的詩人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惟這樣的文化素養能成就這樣的詩人,而在今後,並不是照方抓藥就能夠“培養”出王辛笛式的詩人來。其實,任何一個像樣的詩人作家,都不是由什麼人有意“培養”出來的,一切取決於自然和社會、家庭與個人的機緣相凑,但願這樣的機緣多些!

   (來源:上海《文學報》 本文略有删節)

附邵燕祥寫給辛笛的詩:

           在 邊 緣
                            ——獻給辛笛        邵燕祥

                                   一生能有多少
                                   落日的光景?
                                          ——辛笛《懷思》

                                   將生命的茫茫
                                   脫卸與茫茫的煙水
                                          ——辛笛《航》

  有人為流向邊緣嘆惋               

  你一生從來愛邊緣           

     傳統的最後:丁香和燈       
     最初的現代:海和帆         

     海可有邊緣?天可有邊緣?    
     時間的圓圈  空間的圓圈     

     你栖息在邊緣               
     你行走在邊緣               

      政治是中心  你選擇文學     
      槍杆是中心  你只要筆杆     

      你甚至連筆也擱下           
      你無權無勢  游走到邊緣     

      金錢拜物教  中心是金錢     
      你把它投下水  袖手在水邊   

      高高的文壇是中心                         
      你小小的書齋在邊緣 
                       
  小說是中心  詩在邊緣
  宏論是中心  詩話在邊緣

  意識形態鬥爭是中心
  你隱向啤酒花花圃邊緣

  以鬥人為樂的時代
  你尋找時代的邊緣

  傳統墨守者在中心  你一身現代
  -新潮弄潮者在中心  你滿篇古典

  卡夫卡才在"孤獨圓裡的孤獨中心"
  你獨坐鬧市  卻厠身孤獨之邊緣

  在友人簇擁裡  在家的中心
  你深藏詩中  而不是詩的邊緣

   詩和你  你和詩  望長河落日
  顫動在瞬間——永恒的邊緣

                         2003年10月26日

    作者附白:此詩曾在去年(2003年)十一月一日“辛笛詩歌創作七十年”研討會上朗誦,不意才過兩個月,就傳來辛笛老人逝世的消息。謹重錄此詩,敬獻於先生的靈前。
 
                                    原載《揚子江》詩刊2004年第5期


詩美的探索者,美麗的靈魂——懷念我所敬慕的詩人辛笛

  孫玉石 (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

  去年初冬時節,11月1日,在淮海路南鷹賓館八樓多功能廳,參加上海作協等幾個單位舉辦的“辛笛詩歌創作學術研討會”。這天上午,辛笛先生特意帶病前來與會,並作了簡短的發言。我再次看到了自己很久未能見面而一直非常敬慕的詩人。大概是因為還在病中,先生面容顯得有些蒼老,憔悴,眼神也不像我過去看到的那樣矍鑠,發光。但是在我眼裡,他還是那樣的和善,可親,那樣沉思,寧靜。從他那沙啞而平和的聲音裡,我仿佛依然感到了他對於中國新詩發展前程的深度關切,聽到了一個美的探索者與創造者為詩而跳動的心。

  辛笛先生只聽了半天會。會場人多,也怕先生太疲倦,會間休息時,我走到他面前,表示祝賀,並寒暄幾句,就離開了。連事先讀詩中想要向他請教的問題,也沒有來得及說一句。上午會議散會時,先生就離開了會場。我總以為,自己還會有來上海的機會,到那時候,再到先生家裡拜訪,與先生親切交談,虛心求教。

  我目送先生離開時坐在輪椅上的背影,默默地在心裡祝福他健康長壽。怎麼也沒有想到,兩個月零八天之後,先生因病離開了人世。匆匆短暫的一見,竟成生死的永別。

  因為做詩歌流派研究,特別是注重於象徵派、現代派詩潮流的清理,研究,教學,詩人辛笛的名字,我是較早就熟悉的。但對於先生的詩的價值和意義的真正認識,還是八十年代初開始的。

  1881年7月,江蘇文藝出版社出版了《九葉集》。不久,我所尊敬的曹辛之先生,寄送了我一本嶄新的贈書。書的扉頁上,用雋秀剛勁的鋼筆字寫著:“玉石同志指正 一八八一年十月”,時間落款的前面,還蓋了一方他親自鐫刻的小小的印章:“九葉”。他告訴我說,這是代表“九葉”全體送我的,當然也包括辛笛在內。隨後,應《文藝報》編輯之約,我寫了一篇文章,題為《帶向綠色世界的歌——讀《〈九葉集〉》。文章發表後,曹辛之看了,還邀我到他帥府胡同一號的家裡小坐,吃餃子,談詩,談對於我文章裡批評他們詩中的斷行脫離了民族審美習慣的不同意見,也談他們八位詩人(穆旦已不在世),為了詩集的出版,在北京他家裡小聚的情形,當然也談到了辛笛。他對於辛笛的詩,為人,辛笛在這個詩人群體的形成中的重要性,都十分稱讚。他說,辛笛是他們中間的“老大哥”,他不僅在藝術探索上是一個帶頭人,在經濟上也是一個堅強的後盾。辛笛實際上是“九葉”詩人群體的領軍人物。沒有他用在上海金城銀行任職方便的經濟支持,甚至就不可能有四十年代《詩創造》和《中國新詩》的出版,就沒有“森林”、“星群”出版社出版的《災難的歲月》、《手掌集》等一些著名的詩集。我獲得了從書本、雜誌、期刊等文字上不可能獲得的理解和認識。我是在這樣的認識基礎上,更多閱讀和追蹤辛笛詩美的探索和他的詩學思想的。這種詩歌美學追求上的“神交”,也是我後來特別想進一步理解辛笛本人和他的詩的一個根源和動力。

  第一次訪問辛笛先生家,已經是八十年代後期了。那是在一個上午。按照電話約定,我準時來到南京西路辛笛先生家裡。辛笛先生和徐文綺師母,在客廳裡熱情接待了我。先生居住的房間,比我想象的狹小。東西太多,書橱、桌子和寫字台上,甚至牆邊,地上,到處都堆滿了書和稿子,使得並不寬敞的客廳兼工作室,顯得十分擁擠。但我喜歡這樣。它溫馨而充滿人情味。它使我感到屋子裡充溢一個前輩文人的濃鬱書香氣,甚至在光線很暗的煙塵裡,也覺有這種古老與現代結合巧妙的書香氣的彌漫,富有一種詩意的氣氛。

  我不習慣帶著一堆問題提問,請先生回答。也不想擺一個錄音機在先生面前。好象那樣太功利了。我們邊飲茶,邊隨意而談。從《九葉集》的出版,到四十年代上海的詩歌形勢,從當時一些雜誌報紙對於《中國新詩》雜誌詩人群的批評漫罵,到他們的大膽回應和藝術堅守,從清華校園詩人的創作風尚,到對於林庚、金克木、杜南星等詩人的關切與問候,先生從頭到尾的娓娓細談中,給了我很多的歷史的知識與現實生活的啟示,也使我近距離地感受了一個執著於藝術美的詩人,對於詩的愛,對於生活的熱愛,對於晚輩的愛護和關切。

  先生題贈我一本此前出版的詩集《印象•花束》。中午,文綺師母和先生一起,還請我到樓下附近的“梅龍鎮”飯店,在走進去最靠右邊角落裡的一個清靜的座位,邊談,邊品嘗上海風味的菜肴。

  後來,有機會去上海開會,就一定抽空兒,到前輩師長和同輩友人家裡拜訪。施蟄存、辛笛先生家裡,是首先要去的。98年7月4日,我自華東師大,到先生家訪問,辛笛先生,師母文綺,女兒聖思,還是在那間溫馨而擁擠的書房裡,一起接待了我。辛笛老人身體比過去差了,膀胱造瘻,但還健康,夫人因骨質疏鬆,坐輪椅上。先生告訴我說,在清華,他晚於林庚先生一年,畢業後,教一年書,去英國讀書,寫詩。回國後先在大學教書,後為謀生,作了銀行工作。弟弟辛穀,後來學工科,沒有再寫詩了。聖思為老三屆,現在華東師大中文系外國文學教研室任教。……好象海闊天空地談了很多。最後,留我午餐,讓我品嘗了聖思動手燒制的家鄉菜。多次趨訪中,先生和我的談話,還說了些什麼,現在都想不起來了;但先生的和藹可親,平實近人的風采,先生對於歷史寬容的態度,對於詩歌藝術美的執著追求之心,卻永遠留在我的記憶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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