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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爾克斯:從美洲寫給全世界的愛情之書

http://www.CRNTT.com   2014-04-19 11:05:41  


 
(二)

  因此,我對一本以愛情為名義的小說滿懷戒備。但隨著閱讀的深入,我無條件地繳械,迅速被打動,並對先前的成見感覺羞愧。
  
  在這本書中,“霍亂”是“愛情”的一個策略性修辭,而那些典型的馬爾克斯式意象——貧窮、炎熱、肮臟、疾病、黨派之爭、滿街發臭的屍體、成為殖民符號的香蕉公司——在小說中也只是模糊而遙遠的陪襯。事實上,沒有這些浮光掠影的點觸,這本“我們時代的愛情大全”也足夠完整了。

  馬爾克斯曾經低調地表示,這是一本關於愛情的小說。與此同時,他在暗地里鼓足了野心,要窮盡這個題材的一切可能:暗戀、初戀、失戀、單戀、等待、殉情、喪偶、偷情、婚外戀、夫妻親情、露水姻緣、黃昏暮情、老少畸愛……這個龐大但絕不臃腫的囊括,再加上能夠包容讀者自身的想象和體驗的開放式結局,使得它成為一本奇異而富足的書。

  那麼,大師的奧秘在哪裡?正是在於細節——各種具體、細微、甚至瑣碎的生活細節。比如第一章中,我們看到烏爾比諾醫生與其妻費爾米納的那些爭執,緣起於浴室里的一塊肥皂,或者小便池的清潔問題;而在書的末尾,阿里薩重新得到晚年的費爾米納,兩位老人甜蜜愛情的表現,居然是為對方灌腸、洗假牙、撥火罐。

  正是這些真實純粹的細節,才顯示出力量,使得這本關於愛情的書,成為關於生活的書,進而升華為一本關於人的書。對於人、對於人的內在的關注,再沒什麼比這些細節來得更本真了。

  通常,“純粹”給人以上升感,似乎總得經由升華而凝結為象徵符號,最後抵達形而上的空靈境界;但馬爾克斯給予讀者的,是一種下降的純粹——最世俗化、最還原態的“純粹”。

  馬爾克斯始終認為自己是現實主義作家,神奇或魔幻只是每日可見的事實,決不是作家“製造的”“改變的”“寫得不可認識”的:“一切的現實,實際上都比我們想象的神奇得多。”他拒絕理性主義者對待世界的方式,後者把“現實”加工删略、根據因果律重新排列組合,而馬爾克斯從不將生活客體化、抽象化,而是用直覺、感受,用非理性的觀察方式,打消“我”和“我”之外世界的隔膜,使得外在的,同時也可以是內在的。

  馬爾克斯的世界,就是尼采所說的“無限流動的生成”:這個世界無法定格,不存在階段性,拒絕被真理語言所表述。流動使他避免了因為命名和概念而造成的疏漏,從而對生活、對世界保持原始的驚奇,這種驚奇不為日常化的陳辭濫調所迷惑或者消磨,相反,與身體休戚相關的細節,反而更能激發作者的敏銳。

  這就是為什麼,我們在博爾赫斯那裡看到夢、想象、和對純粹文學形式再造的野心,而在馬爾克斯那裡,我們卻讀到了生活。博爾赫斯式的純粹,是向外在世界關閉內心的純粹,是符號、知識、幻想在一個封閉空間里進行無限多種組合排列的可能性,它在觀念中剔除了具體的物,割斷了文本與客觀世界的直接聯繫,但也因此而不為馬爾克斯所欣賞。

  馬爾克斯的寫作,忠實於對自己存在於其中的世界的觀察,忠實於一種叫“生活”的東西。這種忠實表現在文本中,就要求剔除一切“浮誇文風、詞藻的堆砌和誇張性的聲響法”,要求還原、下降,要求隨手可觸的細節而非不著邊際的想象。這樣的文本,始終處於綿延的狀態中,它們在空間上打破大情境,削弱高潮、填平細部,從而使得敘述在時間上呈現平靜、克制、不間斷的流動,這種奇特的敘述流,其實就是馬爾克斯一直追求的那種外祖父母講故事時不緊不慢的方式。

  若干年後,已成為作家的馬爾克斯終於重新發現了它:“事物並非僅僅由於它是真實事物而像是真實的,還要憑借表現它的形式……必須像我外祖父母講故事那樣老老實實地講述。也就是說,用一種無所畏懼的語調,用一種遇到任何情況、哪怕天塌下來也不改變的冷靜態度。”

  即使到了暮年,馬爾克斯仍對生活保持孩童般的驚奇感,而敘述時的冷靜,恰恰是以此為依托的:只有習慣於細微處發現生活的人,才不會對所謂意外、反常與大事件,顯露出一驚一乍的誇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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