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白地說,電影在中國,承擔了太多的話題功能與社會情緒。所謂“話題電影”,就是投資大小、演員陣容、導演風格、原著流傳、邊緣緋聞全部成為社會話題,而電影變成了一道話題的社交門檻,在這一個月內,你要沒看過這一部或幾部電影,你都沒法跟人聊天。這種狀態,為中國內地所獨有,它將一時間的電影資源甚至輿論資源全部集中於區區一至三部電影。電影與導演被放大的偉大之後,是時代的弱小與卑微。
由此觀之,姜文的攪局,不是破局,而是另一人的入局。《鬼子來了》沒能公映,《太陽照常升起》無法成為話題,但《讓子彈飛》能,全能。生於1963年的姜文,與生於1951年的陳凱歌、生於1952年的張藝謀、生於1958年的馮小剛,有什麼根本的區別嗎?陳凱歌用人性消解道德,張藝謀用華美閃躲權力,馮小剛用人情化約現實,他們的執迷不悔,與姜文固執地用狂熱重述近代史與當代史,表現英雄落寞與庸眾狂歡,不都是在反覆思考同一個主題,抒同一種情,唱同一首歌?
而市場與觀眾又不容你像小津安二郎那樣機位固定至死,毫無變化。當我們退後幾步,重新打量這場派對的舊主人與新面孔,他們的手勢變化萬端,妖嬈多姿,有時滿斟舊酒,有時頻換新瓶,變出來的卻還是魚缸、兔子和撲克牌。 你要了解,這是一個扁平的時代。扁平的時代不需要真正的棱角,扁平的時代小聰明比大智慧更受歡迎。小聰明沒什麼不好,但當小聰明被錯位放置,被演繹成了大智慧,演者與觀者都沉溺於表面化的深刻、貧血的純情與自瀆式的狂歡。
在這樣的環境中指責個人是無效的,即使想獨善其身也是一種奢望。我們來自一個同質化的時代,分享著共同的遺產與債務。我們能聽懂台詞里微妙的暗諷,我們能將細節與新聞事件進行或許連主創都想不到的縫合,我們會對電影的每一次炫技、每一次觸摸回憶的敏感點慨然回應,大聲唱和。我們就在這樣一個隱語與暗喻的時代里,如三岔口里的打鬥一般暗中摸索,為共享著心照不宣的歷史與現實而會心微笑。
如果你安於現狀,我沒有意見。但是不要將一位同道想象成異端。姜文鏡頭下湧動的荷爾蒙與力比多,如同在朔風中給你一根大麻,你忘記了寒冷,但從此你的病就是沒有感覺。
我讀大學時,教當代文學的老師非常有名。他講《紅日》與《青春之歌》的區別:“這兩部小說有三點不同,咳哼,一,時代背景不同;二,人物不同;三,故事情節不同”……當年我與同學們一起哄堂大笑。如今想來,“十七年”的文學,確實是一根藤上結出的瓜,要說不同,也就是這些不同吧。而當年報上掀起的關於小說、詩歌的討論,無一例外都針對作品的“主題思想與典型人物”,沒有人關注寫作技法、叙事模式與想象力這些東西。如果你在那時給別人一本王小波的書,他們一定會瞠目結舌,鴉雀無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