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活出自己”卻更是艱難。海嬰生前,是我們觀照魯迅先生的鮮活標本。我們用放大鏡、顯微鏡仔細審視先生的這點骨血,不放過任何一點“賢與不肖”的地方……渾不覺後人也有後人的獨立人格。海嬰後來說:“我是在一個‘人場’的環境下長大的,‘人場’,就像磁場,我被這個‘人場’控制著。父親一直在鞭策著我,也在給我壓力。”
這樣的參照互見或許是無意識的期許,是一種自然的情緒流露,不過,其對周海嬰造成的困擾顯然是長久的。1948年底周海嬰在沈陽等待進京的日子里,“母親再三叮囑我,切勿忘乎所以,言談舉止一切都得小心謹慎,拿後來的話說就是要‘夾緊尾巴做人’”。類似叮囑,所在多多,比如,“始終忠實於你爸爸的偉大旗幟來學習”(朱學範贈言)等等。
可以說,這位北大物理系畢業生,終其一生都是在這樣他律和自律中謹慎地生活著。學術方面,基本不發表意見,踐行了魯迅“莫做空頭文學家”的遺囑,無線電是飯碗、是事業,攝影則是畢生的愛好——其鏡頭下,上世紀四十年代的上海影像,陳丹青評價說,那是見證歷史瞬間的“孤本”。
然而,周海嬰的“自立”、“立人”努力,並非只有謹慎一面,很多媒體都稱道周海嬰的內斂、不事張揚,並以為時下“官二代”、“富二代”、“名二代”的鏡鑒。事實上,這樣的理解並不全面,版稅風波、父親的手稿去向、長子周令飛的婚事……在這些事件中,周海嬰不與流俗妥協、堅韌抗爭的精神,大有乃父之風。這也是其個體價值的體現。
與魯迅的文章濟世相比,周海嬰不是人文知識分子,對社會的影響主要體現在“身體力行”上。不過,這些年來,寫作《魯迅與我七十年》,出版許廣平《魯迅回憶錄》手稿本,一樣體現了周海嬰作為知識分子的濟世情懷。
這些年來,從商業價值上的無序濫用盜用,到中小學教育有意淡化魯迅教育,再到儒家文化被格外強調、封建專制思想死灰複燃,魯迅總在漩渦之中,那個力圖改造傳統國民性的魯迅,不斷被削弱、被誤解。這些,都是周海嬰先生晚年的擔心。眼下,問題還在,海嬰先生卻可以放下了。在未來的日子里,這些問題還將與中國現代化的進程相伴相生。
周海嬰走了,是不是帶走了錢理群先生所指出的海嬰與魯迅父子之間“那份隱含的生命傳承”?不好說,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很多困擾人的問題並沒有隨著老一輩人物的逝去而自動消失。生命的傳承本來就是一條不停歇的浩蕩河流,唯有真正將魯迅的精神傳承給更多的後人,而不僅僅是血脈傳人,這樣,這個世界才有可能一點一點變得好起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