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段平靜的時光不長,很快就被打破。一個動亂的年代開始了,首遭厄運的當然是這樣的圖書室。作為一個“四舊”或者說“封、資、修”書籍聚集的場所,自然是在被查封之列,李先生也就失去了辦公的地方,回到家中,他的居所是大院角落里的一間偏房,面對庭院有一扇窗戶,窗前照例擺著一張長條桌,李先生依然每天坐在桌前埋頭讀書。有時他也走出門戶伸展腰身,但神情依舊,似乎時世並沒有發生什麼變化。如有人從他面前走過,不論老叟還是稚童,他總是微笑點頭,只是寡言少語,現在回想起來,是一副寬大為懷的模樣。
在那個動亂年代開始的時候,我還是個學童,但停課鬧革命的浪潮卻波及小學。我突然和李先生一樣,也“賦閑”了,從而產生了一種想向李先生問點什麼的念頭。不知是因為李先生戀舊(我們畢竟在圖書窒有過一段和平共處的時光),還是因為他想說點什麼,李先生的居室容我進入。時間是固定的,從每晚九時開始。他釋卷之後,便燒上一壺水,把腳放在一個不大的搪瓷盆中,不斷有節奏地搓足,時而向盆中添上一點熱水,時而用手揉腳板心上的湧泉穴。他做得不緊不慢,循環往複,大約近一個鐘點。就在這段時間里,李先生用平和的語調,時斷時續地向我講中國的國學,講治學的方法,講古今軼事……這種每天近一小時的講解、談論夾雜著議論,持續了近五年之久,幾乎穿越過我的少年時代,但李先生的話似乎仍未講完。
李先生的確是飽學之士。大院里的一些老人稱他為活字典,因為常有人讀書讀報遇到難解的字或典故來問李先生,李先生總是脫口說出這些字或典故的讀音、含義,有時,也會說出它們的出處。其實,李先生的學識不止於對中國文字的認識,他有很厚實的古文功底,又在國學的廣泛領域具有造詣。有一段時間,他專門向我講授唐詩,一天只講一首,而講一首詩他可以用約一個小時的時間,常常是旁征博引。他喜歡“為學要像金字塔、又能廣大又能高”的治學之道。更喜歡要能“吃冷豬肉,坐熱板凳”的治學態度。因為文廟里是供著冷豬肉的,讀書人應當將板凳坐熱,不能總是躁動不安。因此,李先生做人的目標似乎就是為了做學問。他總是專心致志地研讀,從不見他為外界的風雲變化而動容。孔夫子說:“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於事而慎於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謂好學而已。”對這樣的生活準則,李先生可以說是身體力行了。他認為,讀書人眼界一定要開闊,要能看大場面,大觀則大見,小觀則小見。也就是說要讀各種類型、各種觀點的書,除有專門注重的外,對其他學識起碼做到識門。李先生是專攻地理的,而且偏重於古代軍事地理.但他研讀的範圍遠不止於《讀史方輿紀要》之類的書,可以說經、史、子、集、叢、志、圖以及佛經等盡可能地涉獵。大概是受康、梁等人的影響,他還很推崇清末民初出現的所謂“新學”,因此也喜歡談國際政治、西方哲學、世界歷史等。以他的看法,只知一門學問,一種觀點,無異於畫地為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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