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吃了。”周恩來這一聲又顯出疲倦。他那威武的眉毛聳了聳,小聲說:“你幫我想想法子,看能不能買兩塊咖啡糖?”李維信很快便取來兩塊咖啡糖。周恩來剝糖紙時,手指微微顫抖。他從來不曾吃什麽糖塊,這次連吃兩塊。大家都明白,咖啡可以提神。
會談開始了,是與越南總理範文同。越方不停地提條件,不時又在出爾反爾,好像我們援助他們只能是無條件無限制地滿足一切。會談十分艱難。周恩來不停地喝茶,但他越來越掩飾不住耗盡血汗之後的極度疲憊。借李維信上水的機會,他小聲吩咐:“給我送條濕毛巾。”
女服務員很快就用托盤送來了涼毛巾。周恩來拿過毛巾,在額頭和眼窩的部位反復擦拭按摩,然後放回托盤上,啞聲說:“謝謝。”
女服務員的目光從周恩來的臉上一掠而過,她不敢多看啊!周恩來剛剛擦拭過的臉又恢復了光彩,但那濕漉漉的光彩有多少是水,又有多少是汗?當他用力按摩額頭時,他是怎樣艱難地從全身每一個細胞里擠壓搜索聚集殘剩的最後一些血液和熱力啊!女服務員嘴角一抿,迅速垂下眼簾退出了。她是在强忍住自己的淚水。
不到10分鐘,周恩來又用眼色討毛巾。女服務員上毛巾時,他小聲請求:“要熱的,熱一點。”第三次上來了熱毛巾。周恩來一邊傾聽範文同的喋喋不休,一邊將熱毛巾用力按在額頭上,片刻,迅速而有力地在臉上搓幾下,將毛巾還給服務員,小聲囑咐:“再熱些,要燙的。”女服務員退下不遠,便聽到了周恩來的聲音。他與範文同會談的聲音始終那麽清朗流利,句句反應敏捷,字字切中問題實質。
服務室里,兩名女服務員用滾開的水爲周恩來涮毛巾,騰騰的蒸汽凝聚在睫毛上,眼圈里又有泪珠,端了毛巾望會議室,燈光下便顯得五彩斑斕。周恩來在傾聽範文同講話時,將熱氣逼人的毛巾抖開,灼自己的額頭、眼窩、臉頰、脖頸……放下毛巾後,便又開始回答問題,闡明道理。
會談從夜里兩點,一直進行到旭日東升。其間,每隔10分鐘服務員便送上一次開水涮過的毛巾。總理要走了,兩位女服務員沒有像往常那樣丟下手里的活兒,追出去送周恩來。
他們倆丟下毛巾,放下開水瓶,面對面垂頭站立,各自捧著手怔怔地出神。
“什麽毛病,你們這是……”李維信走近兩步,突然住了嘴。兩位年輕姑娘笋一般嫩的手,如今紅得像他家鄉出産的那種小水蘿蔔,手指和掌緣燙起一串晶明透亮的小水泡,幷且閃閃地泛出光澤。
“哎呀,燙這麽多泡,”李維信皺一皺眉,他不善於跟女孩子講什麽體貼話,有些結巴:“你、你們辛苦了,也,也是爲工作嘛……”兩位女服務員仍是一動不動地捧著手,心在顫抖。“……總理……”一聲哀哀的輕喚,兩名女服務員壓抑已久的哭聲便掙脫喉嚨的束縛,一下子灌滿了服務室,傳入空蕩蕩的會議室,久久不息地回蕩著。於是,這位山東大漢李維信也低下了頭。他哭了。
周恩來患了膀胱癌,發現早,聽醫生講,這個病重要的是必須治療及時。可是周恩來外事活動太多,又要總理天下大事,總是一拖再拖。這一拖,本來很好做的手術,非得動刀不可了。動刀子可就要傷身傷元氣! 那天,周恩來處理完桌上堆積的一叠叠文件,立起身,摘下了和某些工人做工時戴的毫無兩樣的套袖,小心翼翼叠整齊,目光在上邊停留幾秒,胸脯忽然一下大起伏,臉孔便轉向一邊。接著他又在屋中立住脚,環顧一圈,默默地向這里的一切告別。當他的目光在墻壁上的圖表和辦公用具之間留連往返時,我的心突然戰栗著抽縮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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