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風問題”這個詞,這幾年不怎麼見有人再用了。在上世紀五十六十年代,直到八十年代中期,它還曾經是常見的。如果僅從字面上看,這個詞兒并沒有一點骯髒的意思。但誰也知道,它是一種指代。它是“不正當男女關係”的代稱,特指那種男女之間的曖昧親係甚至奸情。
那時誣人清白的最有效的手段,莫過於散布對方男女關係的傳聞。而如果是被組織或者對手結結實實抓住了這一方面的的把柄,不只單位要“嚴肅處理”,周圍的同事也要同仇敵愾,憤怒譴責。甚至一些閑人也喜歡指指戳戳,奚落嘲笑。唾沫星子淹死人,組織處理和民間輿論兩面夾擊,犯錯誤的當事人不但降職降薪,處分開除,僥幸換一個地方吧,也從此顔面掃地,做不起人。
人生在世,犯錯誤不可避免。這錯誤,當然也包括男女關係方面的錯誤,即所謂“ 作風問題”。犯錯誤,組織當然要處理,同志們當然要批評。問題在於,從五十年代開始,我們對於“作風問題”的處理,一直是偏於嚴酷寧左勿右的。對於和配偶之外的異性發生性關係,我們的態度是,未發生時,刻意防範,互相監督,如同恩格斯所說的人人戴一副“妓院眼鏡”。既發生時,殘酷鬥爭,無情打擊。組織處理從重從嚴,更嚴格的是思想批判大會檢查這一關。深挖“思想根源”,才能痛改前非麼。這種思想根源,有點文化的,還會用一個文縐縐的詞兒,叫“資產階級淫亂思想”,大老粗的批判火力更猛,一般都會痛罵“禽獸不如”,
“和畜生一樣”。我也參加過難以計數的批判會,惟獨這類批判,是可以放開痛罵,不論怎麼難聽都不過分的。一個人被衆人指著鼻子痛罵,本來已經足够丟人敗興。出了門,醜事一傳開,如果犯法,還有人同情,這是犯淫,人們連施以憐憫的膽量都沒有。如同古人說的“人人輕且賤之”,這是要毀了你一輩子的。
七十年代初我在部隊,我們的文化幹事因為長得黑,大家都叫他杜黑子。杜黑子能幹,那個時候的文化幹事,實際上是部隊一切大型活動的組織者。部隊的每一項集會井井有條,繁複有序,和杜幹事的調度當然分不開。人們調笑他是“吹拉彈唱,打球照相,迎來送往,布置會場,首長講話,帶頭鼓掌”。偏偏杜黑子的老婆是農村婦女,兩人沒話說。杜黑子很快結識了唐山市的一個女大學生,兩人書來信往,不久成了相好。文化人交好,免不了互傳情書,打情罵俏的。有一陣,杜幹事的信多了起來。那時的個人,沒有私密空間可言,家信也經常亂拆了傳看。一天杜幹事又來了信,政治處李幹事帶頭起哄:“拆開大家看!”拆開念了沒幾句,李幹事愣住了。原來,這是那個女大學生寫給杜幹事的情書,深情回想他們交歡的經過。有句話說:“每當回想起我們在一個被窩裡翻滾的時候,我總是感到無限甜蜜。”此信白紙黑字,鐵證如山。李幹事手把朋友隱私,尷尬慌亂。依照那時的規矩,這類事情是絕不能隱瞞組織的。李幹事於是持信向組織舉報。奸情敗露,輿論大嘩。“每當回想起我們在一個被窩裡翻滾的時候”作為名言傳遍部隊。在“司政後”三機關的聯合批判會上,團長幾次宣讀“被窩翻滾”的原話,大罵杜黑子“不要臉”。當年他就被處理復員。
部隊官兵的對象多在老家,常年隔離,小夥子大姑娘都正在青春期,性躁動格外強烈。年輕人乾柴烈火,異性身體的神秘誘惑點燃了偷嘗禁果的欲望,每當女方來部隊探視的時候,這類事情就時有發生。我們通訊連有個副指導員,年輕有為,已經內定再提職。喜上加喜,未婚妻來部隊探視。小夥子把持不住,住隊期間便衝破了禁區。小兩口的秘密,甜在心裡,連裡也沒人知曉。不料女的返回以後,突然來信說懷孕了。看來紙包不住火了,副指導員連忙向組織坦白交代,同時打報告要求結婚。幾番檢查終於過關,背了個處分,提拔也就自然泡了湯。於是回去辦喜事吧,月餘以後回來,看他吊著個長臉,我明知故問:嫂子有喜了吧?他怒氣衝衝地回答:喜個??,說是肚子大了,放了個屁啥也沒啦!原來這女人全然不懂男女之事,月經晚了幾天,就驚恐莫名,連忙向丈夫告急。這下可好,孩子沒懷上,丈夫的前程也毀個乾淨。
我們電影隊有個戰士小張,高中畢業,“文革”時期,當兵的高中畢業就算高學歷了,學技術來得很快,有希望提拔電影隊隊長。小張的女友是高中同學,兩人愛得那叫個如火如荼,情書不斷,那信中思念挑逗,小張每次都看得火燒火燎的,得意時也悄悄地讓我開開眼。偏巧在討論提拔小張的時候,女友來相會了。大家最擔心這兩人“提前接火”,無奈事情還是發生了,小張和對象不但“初試雲雨情”,而且女方真真切切懷了孕。坦白交代檢查這一關一關要過自不必說,那時節正好剛剛推出革命樣板戲《龍江頌》,第四場演的是階級敵人搞破壞,要提前把儲備的柴草燒了磚,女支書動員社員們不要上當。這裡有一段情深意切的唱。唱腔大家很快學會了,不過倒不是因為劇情,而是唱詞中間有兩句特能嘲弄小張。從此大家見了小張,碰了頭就唱:
——咱們想啊一想,
提前燒窑對不對?
要警惕,陰暗角落逆風吹——
唱腔很快傳遍部隊,小張沒有臉面不說,部隊首長也覺得“影響太壞”,當年決定讓他“復員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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