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我也上網看網民們的意見,我感覺大部分人有這樣的心理,我們有這麼個機會了,可得把自己家裡的寶、家底給你們好好看看,嚇你們一跳。我覺得這是對的,應該借這樣的機會展示一下,主辦國搶這個事情做,有這麼個平台。
但是除了讓人家看我們家個兒大、底子厚,一定還得有第二句話。這第二句話,其實你在現在的開幕式中可以貫穿始終看到的,就是我們想表現出那種親和、人性和包容性,還有像主題歌最後選擇“我和你,一家人”。
從一開始國旗入場,我們讓小女孩來唱歌,把進行曲變成了一個抒情曲調,包括主題歌,一反常態地選擇了這樣一個平實、親和的抒情歌曲,包括最後的笑臉,包括運動員和我們共同完成的一幅作品,很多這樣的細節,就是我們要說的第二句話,體現中國人的那種包容、寬廣的胸懷。這是我老說的,民族自信了才會有的,而且誰家的都是人類的,所以從一個更大的角度去想,要讓人家去體會這一點。我們的團隊在這一方面取得了一致的意見。
南方周末:這兩句結論性的話最初就有嗎?
張藝謀:最初我們和國人是同步的,就是想展示中國的什麼東西。我們當時覺得歷史部分還可以,但現代部分怎麼弄,比較難搞一點。慢慢地覺得我們應該有另外一種表達。我們也咨詢過很多外國人,就是我們給世界看什麼,我們讓世界怎麼認識中國。
實際上我自己算是跟奧運會結緣比較早,8年前拍申奧片開始就去領悟所謂的奧林匹克精神了。我記得有個外國人說過一句話,說得很好的,大意是:什麼是中國人最偉大的勝利?全世界204個國家和地區的運動員,優秀的年輕人那一天站在你們的體育場上,全都集合起來站在這裡,已經是很偉大的了。
他當時只是告訴我,你不要在文藝演出上有那麼大的壓力,這已經是中國人了不起的一個節日了,這就是最大的意義。意思就是說,文藝演出,演好演壞就那樣,能來這裡,你們已經贏了。
這給我另外一個啓發,就是人類性,很多東西我們是從很多觀念上去想,點子也就慢慢出來了。
南方周末:奧運會畢竟跟個人的東西不一樣,有很多規定動作。最初意識到這種規定必須完成的東西是什麼?
張藝謀:那當然。你要有口號,要有主題,要有所有的東西,這樣規定的東西就不說了。具體到特別具體環節的時候,比如說中國五千年的歷史部分,你到底選取什麼,我們基本上後來就慢慢清楚了,我們只能選那些最有代表性的和最有共識的點。比如四大發明,我們覺得當時是一定要用,比如說絲綢之路和海上絲綢之路,類似於這些點。
解密:雅典8分鐘的難言之隱
在中國,顔色是一個很重要的手段
南方周末:三千弟子的那場戲完全是黑白,這是你規定那樣的?
張藝謀:我們首先規定了,表演最好從黑白開始,一個畫卷打開,是黑白的,慢慢到彩色。本來想上半場全部是黑白,到當代部分再變彩色,但是很難堅持下去。因為在廣場上走黑白很冒險,它不像舞台,廣場上黑白,加上燈光,加上各種東西,不一定有那麼強烈的黑白感,時間一長,觀衆會覺得好像冷冷清清,甚至凄凄慘慘的,所以不能把上半場全做成黑白的。
在中國,顔色是很重要的一個手段。所謂的色彩斑斕的中國歷史,如果你全用黑白去讀解,可能意識形態上會有一些問題,老百姓也不接受,怎麼灰乎乎的?黑白中間就是灰,大部分是灰調子的東西。所以我們在前兩場堅持了黑白的味道,到後幾場就放開了。
你看到的第一場基本是黑白調子,因為是一個寫意畫,所以黑白調子很對路。到了活字那一場,基本上也是黑白調子,最後開桃花,就開始有色彩了。實際上再往下,鄭和下西洋、絲綢之路這一段、戲曲這一段就放開了,就覺得再往下走會有一個拐。
戲曲的小戲台我們都做成黑白灰的了,怎麼看怎麼別扭,我們自己都覺得這不像戲劇,戲曲界恐怕都不認可了,太主觀性了,戲曲的內容舞台你也知道,都是那種,像長安大劇院一樣,是中國傳統的東西,你做出黑白,也不是石膏,也不像希臘的雕塑,我們自己也覺得有問題。而且擺在現場,突然覺得不好看,普通人看著就是不好看。那時候你會覺得,你必須符合大部分人的審美習慣,符合約定俗成的東西。因為這麼大的活動,你不能說我就堅持我的理念,我就特別個性的,你愛喜歡不喜歡,這個不行。
有一些同事不同意,說你不該妥協應該再堅持,一直到禮樂都是黑白的,最後變彩色的。我先不說對不對,我跟他們說,其實不用死在一個理念上,我們要看它整個的感覺。第二,從觀衆來說,只要他感受到我們一開始從一個黑白的畫卷、一張白紙上開始畫一根黑的綫條,有這個感覺,有這個開頭就够了,你不要一直刻意地讓服裝都是黑白的,刻意地一直往下走可能會有問題。因此,只能在可能性和可行性之間找平衡點。
引經據典查出個缶
南方周末:開幕式一開場擊缶出場讓大家都很震驚,因為普通人的記憶中沒這一號樂器,咱們是什麼時候開始找到缶的?
張藝謀:一開始團隊基本上定了一個基本的方向,歡迎儀式可能要用打擊樂,因為我是最反對用鼓的了。繼鋼、維亞他們都覺得鼓其實是很好的,是很有激情的,我也認為鼓是很好的,但我是屬於堅決反對的一個,因為媒體給我畫的形象導致了很多陷阱。我要一用鼓就跟我畫上等號,就死路一條,就像你用紅燈籠一樣,一定是死路一條。
我們都覺得需要打擊樂,因為打擊樂有激情,而開場歡迎,激情是必不可少的。打擊樂用什麼呢?那就得苦思冥想,得找東西打,其餘的打擊樂是很難超過鼓的激情的。後來我們想從鼓樂器中去開發它,然後讓它的聲音有一點鼓的意思,但是造型上不一樣,就走這條路。走這條路子最早找的是柷,還專門調研了,試了很多次了。柷像個鬥,也不錯,但是敲的時候有個棍,伸在中間“梆梆”地來回碰,這個有點使不上勁,而且沒有激情。柷是用在一個樂隊演奏的前奏,有點像打拍的,起始音“當當當當”,你現在去天壇看去,祭天儀式的旅游表演就是這樣,小姐拿一個柷,“嘣……”一碰這玩意兒,“當當當”就開始了,是個起始樂,不是主力樂器,是前面發號施令的感覺,覺得不合適。另外它有傳承,有活體傳承,你就不能亂變。
後來就慢慢引經據典,查出這個缶。我們為此咨詢了很多專家,瓦罐的缶不太好,聲音也不行,另外瓦罐的缶不登大雅之堂。後來注意到有一種青銅的,我們覺得這個不錯,做成青銅的樣子,蒙上一個皮,敲起來也有點鼓的聲音,也不錯,然後就基本定了這個方向。
然後咨詢了很多專家,有些專家認為,這個青銅的不是缶,有些專家認為,青銅的就是缶的一種,後來發展的或者後代變化的,總之也是有點莫衷一是,但是絕對有青銅的缶,有出土文物為證,那麼我們就先造型。現在完全是青銅鼓的造型,然後就是敲擊的聲音、敲擊的姿態、方法,所有專家衆口一詞,沒有活體傳承,那就變成你愛怎麼敲就怎麼敲了,給我們一個空間了。因為你有活體傳承就不能亂來了,這樣給我們一個空間,所以我們用了這個,等於是沿用了打擊樂的激情和它的力量、震撼,但是有一個新的符號進來,破一破老一套。
另外我們開始用手來擊打,演員手上戴的都是頂針一樣的,戴好幾個,打下去就是響的,光手掌還不行,用槌兒再打,整個做了一些變化,是想帶來一些新鮮感,但是要的還是那種激情和力量。演出來以後大家覺得挺喜歡的。
廣場和人海
南方周末:對於你作品的稱譽或者對廣場藝術的稱譽,一個是人多,人海戰術,你對這個怎麼看?既然是廣場藝術,人多就是一個前提。
張藝謀:對,我首先認為,也是媒體這麼寫,這麼炒作,把人海戰術作為一個貶義詞,又給我劃了一個等號,好像這樣是錯誤的。其實這樣說就是錯誤的,因為如果是廣場表演,你一定要使用某種人海戰術,你不能設想30個人在廣場演完,一個是看不清,一個是非常冷清,除非你自己做前衛藝術表演。這種演出要有激情的東西,你一定要呈現上萬人進去。科技手段,造型的東西、裝置的東西都是死的,在表演中,最靈動的是人,最有意思的也是人,人給人一種東西。
什麼是廣場?廣場就是使最多的人聚在一起會產生一種力量。不管是開會,政治性的游行,還是表演,聚了很多人之後,什麼都不做就有一種異樣的感覺,這就是人類,生理意義上心跳就加快了,哎呀,這麼多人。
從人的個體來講,他在生理性上,當他看到這麼多人聚在一起做一件事情的時候,他就會產生感動,他會產生另外一種感覺上的審美,帶來很大的心理不同。你怎麼可能在廣場的表演中不用人,不用很多人呢?你用就嘲諷你,說你就會人海戰術,要是怕這種嘲諷,那我就不要用人了。這種觀念絕對是錯誤的。實際上任何一個導演在大型廣場表演中,他要不用,他用多用少單說,他不用這麼多的人,見了鬼了,不可能演下來。
不用燈籠是怕媒體的概念化
南方周末:關鍵是分寸的把握。
張藝謀:當然,那只是說你要去掌握一個分寸,分寸這東西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其實有時候,我們團隊都特別清楚這一點,因為我做總導演,有很多禁區,他們覺得是很不公平的,不公平在哪裡?
輿論的期待值是不公平的。因為我的電影和我過去有很多爭論,我自己的感覺是很多人是不了解我的,完全不了解我,然後媒體一而再,再而三,以訛傳訛,等於是把許多東西有點妖魔化,我們不說妖魔化,把許多東西概念化。概念化之後統統變成貶義了,然後變成我做這個總導演,禁區特別多,許多有效的手法和有效的手段,因為是張藝謀做總導演,是不能使用的。一使用一上來就要砸了,要罵了,或者是一片嘲諷了。大家會覺得,你看導演,都是你鬧的,不然的話,這都沒問題的。
有效的手段就是有效,有許多東西,它之所以成為符號,就是因為它常用,而且符號在國際社會上也接受,但是你說不能用,你變相使用都不行。你看我們這一次就沒怎麼用燈籠,其實我一點都不反對用燈籠,它確實在世界上都是中華民族的符號,你到哪個唐人街去,你到哪個中國社區去,逢年過節,喜慶,這是我們的慶典,不出現燈籠不可能,現在立交橋上都掛著燈籠,只要張藝謀不使用都沒問題。
南方周末:這些都是具體的壓力。
張藝謀:我特別不願意讓這個團隊的創作因為我受牽連,因為我定了某個概念,讓大家的勞動受到不尊重,我完全是為了這個,我才不是怕人罵。
如果我們有一場燈籠用得很棒的話,其實是應該得到喝彩的,可是因為是我,一上來就說我,“他就是會燈籠”,就把你釘死了。這樣的話,實際上有很多有效的手段,在我們這裡會得到謹慎的使用。
我不是擔心怕誰,也不是要獲得喝彩或者得到罵聲,而是要讓大家的勞動得到公平的評價和認可,我特別負責任,所以我就說,你們都說好,有燈籠,我都不同意,我就是一直做這些方面的,堅決反對的。他們就覺得你有點過了吧,導演,你這樣的話,咱們很多東西是不能用的,很多東西非常有效的是不能用的。我說是的,也許我們要想一些其他的辦法,“條條大路通北京”。
空靈、浪漫的基調
南方周末:藝術創作確實很多事情是被動的,你剛才談到了,有意選擇軟,不選擇廣場藝術原本的那種高亢、激越、豁達的意思,比如中間主題歌的宣傳、小女孩,這些東西是怎麼樣形成的?
張藝謀:理念是慢慢形成的。實際上我們首先定了一個基本的美學品格,像我們開篇的畫面一樣,一個長卷,在廣場中間嘩然打開,或者一個卷軸打開,這樣一個符號。我跟 BOB轉播公司的人說,我說你一定要給我從空中拍一個這樣靜靜打開的鏡頭,5秒鐘以上,我說這是我們的一個象征和符號,這是我們今天晚上所要說的這一句話。
由中國的寫意畫和筆墨精神,由中國畫的美學品格延展開,它的意境、留白和所有的味道,帶來的就是後面一系列創意,這是我們追求的東西,寫意的、浪漫的。我個人也始終認為中國的潑墨畫是非常寫意的,純粹是主觀精神上的宣洩,不求神似,只有中國人是這樣的。
南方周末:在這個開幕式之前,包括奧運、亞運會,這種大型開幕式上往往都是雄渾、激情,有一種慣性的東西在裡面,會不會限制本身(發揮)?
張藝謀:我認為法無定規,廣場的表演形式有它的基本規律,但也并不是只有一種規律,人海戰術是要用的,人多的表演是要用的,但是方向其實是很有規律可言的,還是要看你用什麼。
就像我剛才說的,我們定了中國寫意畫的韵味和意境,定了空靈的、浪漫的基調,往這裡走就可以了,不妨礙是一個人做到,還是一萬人做到的,你往這裡走就行了。
當然了,廣場藝術有一個最基本的東西,就是它的視覺效果要比較強,還有一個排序要迅速看到,它的節奏,還有就是它的放大,誇張的放大化。其實把視覺效果強化了,倒是我自己的一個特點,我在這方面有一些經驗積累,所以用在廣場上面可能就會比較順。如果有一個導演,這個導演是長期做小劇場的,長期做實驗的,做前衛的,或者做博物館的話,在廣場上還不一定,它要有一個調整,正好,對比較強烈的視覺造型風格,一直很喜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