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陸人看台灣-相隔61年的兩次台灣之行(二)
1948年,開明書店的負責人章雪村(錫琛)先生要去台灣看看開明書店的台灣分店,約爸爸同去。那年暑假,我正好從國立藝術專科學校畢業。章先生是帶家屬同行的,所以爸爸就帶了我一起去。我們兩人於1948年9月8日離開杭州,記得那時爸爸的好友《浙贛路訊報》編輯部副主任舒國華先生用小汽車送我們去火車站的。那時,政治腐敗,民不聊生。媽媽幾乎每天都要為生計費盡心機。家裡人多事雜,不勝煩惱。爸爸倒有意去看看剛收復不久的寶島台灣,是否宜於安家。當然還打算在台灣開個畫展,以補貼天天漲價的油鹽柴米的開支。我們在上海會合了章先生一家。
想換個環境 去台灣看看
爸爸去台灣的緣由,就是上面所說的,想換個環境。可是到了台灣以後發現台灣沒有他喜歡喝的紹興酒一類的黃酒,只有米酒、紅露酒,他喝不慣。酒的問題總是使爸爸傷腦筋。錢歌川先生來台灣時帶來一壇紹酒,要請爸爸去喝,爸爸叫他送到開明書店來與眾同樂。上海的弟子胡治均從老師的來信中得知他思念紹酒,馬上到麥家圈去買了兩壇上好紹酒“太雕”,托人帶到台北開明書店。爸爸很高興,煙酒是不分家的,爸爸馬上在開明書店舉行了一次“紹酒宴”,讓江南來的朋友大過其癮。大家一起吃,很快就沒了。黃酒是爸爸的命根子,於是只得離開了台灣。這是後話。
且說9月27日,我們和章家坐上了“太平輪”(就是後來沉沒了的那艘輪船),離開了上海。在船上一宿,早晨發生了章老闆(我們都這樣稱呼他)手錶被竊的事。船上的工作人員因見旅客名冊上有豐子愷的名字,對於查這案子特別起勁,終於查到了小偷──一個衣冠楚楚、相貌堂堂的青年知識分子!爸爸後來寫下了《海上奇遇記》以記其事。
聽不懂台語 用日語溝通
我們在基隆上岸,來到台北。章老闆一家就在開明書店住下,我們被安排在附近的文化招待所,地址是中山北路一段大正町五條通七號。我這回重遊寶島時沒時間再去探訪這宿處,料想也已變了樣了。當時寶島收復才3年歷史,因此這裡的地名還保留著日本統治時的遺跡。不僅地名如此,當地人還會講日本話呢。
有一回爸爸和我去餐館吃飯,女招待講台灣話(即閩南話)我們聽不懂。爸爸和我吃菜都是很苛求的。爸爸能吃海鮮,但要求菜裡別放豬油;我不吃海鮮,吃豬肉還要指定瘦的。這樣複雜的內容,無法用手勢來表達。這下完了!忽然爸爸靈機一動,試著對那女招待講日文。爸爸一開口,她就應答如流。唉,想不到在自己的土地上,要借助日語來通話!
在台北,爸爸也有不少新朋舊友往來。1923年錢歌川從日本留學回來後,他在上海遇到任教於立達學園的在日本認識的黃涵秋先生,通過黃認識我爸爸。後來交往甚多。那時,錢歌川先生受台灣大學陸志鴻校長之聘,正在台大創辦文學院,他和爸爸在台北常相往來。爸爸與學生蕭而化一家,也在台灣重逢,互相回憶抗戰時期在萍鄉他們夫婦接待我們一家的情況。想不到會有抗戰勝利後在台灣重逢的一天!
沒有紹興酒 不來台灣了
劉甫琴先生在這裡任開明分店經理,招待很客氣。我們平時都是在店裡吃飯。爸爸和章老闆一起喝酒,論古談今,談到高潮處,章老闆就拍拍屁股哈哈大笑。如果換了現在,我一定會傾聽他們的談話並仔細記錄。章老闆是個了不起的人,他的談話內容一定是極精彩的。
可那時19歲的我,什麼都不關心,甚至不喜歡聽。有幾次我不跟爸爸去開明吃晚飯,情願自己在招待所裡用電爐煮麵食吃,有一回把保險絲燒斷,整個招待所漆黑。他們驚訝怎麼回事,忙著修復。我躲在房裡裝作沒事一樣。
即使去開明吃飯,也總是鬧著要早點回去,而他們的談話方興未艾,惹得章老闆搔搔頭皮連聲說:
“一吟要先回去,葛東西……葛東西……”
“葛東西”是紹興話裡表示無可奈何的意思吧。有時候我就一個人先回去了。
10月13日晚上8點15分,爸爸應邀在台北電台作了一次以《中國藝術》為題的廣播演講。還在中山堂舉辦了一次畫展。
可是,靠帶來紹酒喝,決非長久之計。爸爸決定不到台灣來安家。於是,我們隨章老闆一家遊玩了一番後,便離開了台灣。我們先遊覽了離台北較近的草山,下榻陽明山莊。後來啟程到台中,坐小火車上阿里山。那火車是頭尾各有一個龍頭的,走在“之”字形的鐵路上,輪換著用前後兩個龍頭拉動車廂上山。我們觀賞了三千年神木,爸爸後來還畫了一幅阿里山雲海的畫,題名《莫言千頃白雲好,下有人間萬斛愁》,是一幅富有宗教意義的畫。
最有趣的就是住宿在山頂日本式的旅館裡。躺在“榻榻米”上通過落地玻璃窗俯觀雲海,猶如躺在一大堆雪白的棉花叢中。棉花中間伸出一株株樹梢來,真好看。次日清晨,冒著嚴寒去看日出。
在阿里山上,我買了一個比眼鏡盒短一點的手爐,裡面不知裝著什麼,點燃後,用手握著它可以取暖。這東西竟然一直保存下來,後來捐給重建的緣緣堂陳列起來了。
離開了阿里山,我們來到日月潭,在山頂的湖泊中泛舟,訪問當地的高山族公主。大公主不在家,我們就與二公主合影留念。下山後,經嘉義、新竹回到了台北。
在台灣盤桓了56天,我們於11月28日渡海回到了廈門。(來源:旺報 作者:豐一吟/豐子愷之女、上海市文史研究館館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