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米亞公投與俄國國家統一
無獨有偶，同樣發生在2014年的克里米亞公投為我們提供了一個運用該研究範式解析的不同案例。克里米亞位於黑海北部海岸，是俄國通往黑海並藉此控制地中海與中東地區的重要戰略樞紐。在古代，克里米亞半島曾經被不同民族佔領，1783年俄國將整個克里米亞半島納入版圖。1955年蘇聯最高蘇維埃主席團決議將克里米亞由俄羅斯劃歸烏克蘭。蘇聯解體後，克里米亞半島成為烏克蘭的一部份。2014年3月，克里米亞通過公投脫離烏克蘭獨立、並重新加入俄羅斯。俄國得以實現與克里米亞的國家統一原因何在？
“勢”的層面，一是俄國政治影響力較大。雖然1990年代初期蘇聯剛解體時，俄國政治影響力大幅下降，但普京執政後的俄國在綜合國力與世界政治地位方面均有大幅改善，俄國政府能夠得到多數克里米亞人的擁護。
二是俄國統一的民意支持度較高。蘇聯解體後大片領土的喪失激發了俄羅斯人強烈的國家主義，因此後來在俄國政府維護國家統一的高加索戰爭中俄羅斯國內有著高度的民意支持。俄國國家民意研究中心3月24日公佈的一項民意調查顯示，89%的俄羅斯人一直認為克里米亞是俄羅斯的一部分，80%的人都贊成俄國接納克里米亞，即使這意味著與烏克蘭之間產生衝突。在人口不到300萬的克里米亞，佔60%左右的俄裔民眾強烈擁護俄國政府，僅佔24%和12%的烏克蘭裔與韃靼裔民眾左右不了主流民意。投票率高達83％的克里米亞公投中，97%民眾支持克里米亞脫離烏克蘭獨立、並立即申請加入俄羅斯，這是決定克里米亞與俄羅斯實現國家統一的關鍵因素。
三是俄國的統一意志力堅決。在克里米亞因政治前途分歧內部爆發武裝衝突後，俄羅斯國會立即授權總統普京出兵克里米亞，使俄羅斯可以迅速對克里米亞展開軍事行動，控制形勢。克里米亞公投結果剛一公佈，不待各方觀望，俄總統普京立即與克里米亞方面共同簽署有關克里米亞共和國和塞瓦斯托波爾市加入俄羅斯聯邦的條約，向議會上下兩院發表電視演講，宣稱“克里米亞是我們共同的財富，是地區穩定的重要因素。這片戰略要地應當處於強大而穩定的主權之下，而在今天，這一主權國家只能是俄羅斯”。
四是俄國中央政府有足夠的社會控制力，在統一克里米亞的過程中保持了俄羅斯境內與克里米亞境內的社會穩定。
五是俄國的文化凝聚力較強。克里米亞是以俄羅斯族為主的多民族地區，俄國文化影響一直佔主導地位，烏克蘭的文化影響很弱，絕大多數居民只講俄文，俄文報刊雜誌比烏文的多20倍，只有7-9%的克里米亞人看基輔電視台的節目。
“力”的層面，俄國的經濟、軍事實力足以支撐對克里米亞的統一。俄羅斯經濟發展水平高於克里米亞，統一克里米亞後俄國政府立即將當地退休人員的養老金提高了將近一倍，與俄羅斯的平均水平持平，這個費用在俄羅斯的預算中微不足道，卻大受克里米亞民眾的歡迎。俄國還宣佈支持克里米亞經濟發展，準備將其建設成為一個經濟特區，在該地區投資的企業可享受減稅。外債高達300億美元的烏克蘭在經濟方面難以匹敵俄羅斯，烏克蘭所依賴的西方國家雖然經濟實力強大，但卻難以撼動俄羅斯。歐盟和美國對俄公司、銀行及某些經濟部門採取了一系列制裁措施，但俄國不為所動，普京反而因其在與西方政治和經濟對抗中的強硬表現為自己奠定了“收復克里米亞的民族英雄”的歷史地位。
在軍事實力方面，反對克里米亞與俄國統一的烏克蘭軍力更是遠遠無法與俄國軍隊抗衡，普京曾在與歐盟委員會主席巴羅佐通電話時稱：“如果我想，俄羅斯軍隊能夠在兩周內佔領基輔（烏克蘭首都）”。烏克蘭所依賴的美歐也不想與俄國為克里米亞進行軍事對抗，當俄羅斯增兵克里米亞後，美國宣佈考慮在“經濟和外交”上採取全面的措施以孤立俄羅斯，事實上已經排除了軍事介入的可能。因為如果美國要還擊，就不得不顧忌在伊朗核問題、敘利亞和阿富汗問題等重要事務上與俄方必不可少的合作，更何況美軍介入也是鞭長莫及，因為黑海是十分封閉、狹小的海域，俄陸基航空兵可以為俄黑海艦隊提供強大的空中掩護和空中支援，俄海空力量能在這裡構築一道強大的海空防線，而美國海軍航母如果駛入黑海則難以施展身手，且土耳其也不允許美軍為此飛越其領空。至於英國的軍事對抗表態則對俄國軍事行動構不成實質的威懾。
“策”的層面，俄羅斯在克里米亞事件中的一系列動作都嚴格遵守國際法，所有軍事動作都根據相關條約進行，並模仿當年北約轟炸南聯盟、武力干涉科索沃的做法，高舉保護人權的大旗軍事介入克里米亞公投，反倒是美國如果想要在此問題上通過大規模出兵進入黑海，很有可能違反國際法。因此，在道義上俄羅斯獲得了一批國家的支持，在國際輿論上也並未遭遇一邊倒的攻擊。更重要的是，俄國低調的軍事介入並沒有發生交火和傷亡事件，正如普京在演講裡所說的：“你聽說過歷史上有不放槍、不死人的軍事干涉嗎？”這是典型的武力威懾型國家統一方式。
蘇格蘭公投及克里米亞公投的啓示與反思
如同加拿大的魁北克公投一樣，蘇格蘭公投與克里米亞公投的結果，都是保持或實現了國家統一的局面。由於這些統獨公投都不是殖民地為反抗壓迫進行的“解放型獨立”，因此追求分離的一方並不比追求統一的一方更佔有道德優勢。客觀來看，決定國家最終走向統一還是分離的規律性因素，還是取決於分歧雙方的“勢、力、策”三方面情況。現實的發展也印證了這一點。世界範圍內的趨勢表明，國家分離勢力越來越多地運用公投等法律手段實現目標，但國家統一局面仍然是主流民意和時代潮流。我們從今年的公投案例中還可以得到以下啓示：
第一，中央政府應有維護國家統一的堅定意志。雖然無論統一還是分離的國家形式，都只是人們追求福祉的治理模式，但何者更優卻需要理性認清。民主自由應適度，走向極端必然導致社會的無秩序，反而不利於追求個人與集體福祉。如果任何地區或集團都可以根據自身利益分離獨立，邏輯上將會出現天下大亂的無秩序局面。中央政府基於歷史與現實的需要，有維護或實現國家統一、保障與增強民眾福祉的責任，其責任感和意志力越強，對國家統一越有利。英國政府對蘇格蘭獨立公投的不夠堅決的態度差點釀成國家分離的災難，英國首相卡梅倫也稱“我們本可以阻止公投，也可以將其推遲”。俄國政府這方面做得很好，在克里米亞出現國家統一的有利時機後，果斷出兵控制形勢，為實現國家統一不惜一戰的姿態迅速平息混亂局面，以令人吃驚的速度完成了與克里米亞的國家統一。
第二，中央政府的治理能力與國家建設是國家統一的關鍵。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既來之，則安之。“文德”修得好不好，政治、經濟、社會、文化建設得好不好，是民意是否支持國家統一的根本。英國在光榮革命後，各種建設飛速發展，全球政治影響力驟然增強，蘇格蘭也接受了國家統一。但兩次世界大戰後，英國不再具有“日不落帝國”的政治影響力，蘇格蘭的國家分離活動也重新活躍。蘇聯解體之際，俄羅斯國內混亂，弊病叢生，面對國家分離無能為力。但在普京“重振俄羅斯”後，憑藉對克里米亞居民的政治影響力，不費一槍一彈實現對克里米亞的國家統一。統一克里米亞後俄國政府立即將當地退休人員的養老金提高至俄羅斯的平均水平，很難想像如果克里米亞經濟水平遠高於俄羅斯平均經濟水平的情況下會對與俄國統一有那麼高支持率。
第三，經濟問題處理不好可能危及國家統一。蘇格蘭獨立公投的最主要訴求就是經濟利益，據英國媒體報道，由研究機構TNS所做的民意調查顯示，大多數受訪民眾認為經濟因素是蘇格蘭獨立與否的首要因素。公投結果支持蘇格蘭獨立的民眾沒有過半，很重要原因是英國中央政府的核心政治人物發表了聯合簽署的承諾書，保證只要蘇格蘭不獨立，蘇格蘭議會馬上可以獲得更多經濟權力，包括稅收權和國民醫療服務開支自主權，且英國各地公平共享資源和機會、國防安全、經濟繁榮與公民福利。更大範圍看，近年來在歐洲盛行的國家分離主義，諸如西班牙的加泰羅尼亞、比利時的弗拉芒、意大利的威尼斯、德國的巴伐利亞、法國的科西嘉等地區，大部分發生在經濟發達地區，不願受欠發達地區的拖累，國家發生經濟或債務危機時尤為明顯。中央政府有責任處理好不同地區間的經濟均衡發展與利益公平分配，同時要注意加強各地區間的經濟依賴，使之難以切割。
第四，經濟、軍事等硬實力的雄厚是維護國家統一的根本保障。作為世界第6大經濟體的英國，憑藉對蘇格蘭的多方面的經濟影響對公投結果發揮了作用。正如公投前英國首相卡梅倫所警告的，如果蘇格蘭獨立，蘇格蘭人將“不再有英國養老金，不再有英國護照，不再有英國英鎊，不再有一個統一的保護自己的軍隊，在外旅遊的蘇格蘭人不再得到英國大使館的保護，給你們提供房貸的銀行一夜之間變成了外國的銀行，蘇格蘭的銀行不再能有整個英國來擔保，我們的邊界將成為國界不再能隨意跨越”。俄國在統一克里米亞時也展現了強大經濟軍事實力的重要作用。西方國家雖然對俄國統一克里米亞實施經濟制裁，卻無法擊垮俄國經濟從而改變俄國政府決策，相反俄國還有能力對西方進行反經濟制裁。軍事上更是如此，在普京下令接納克里米亞加入俄聯邦之後，美國宣佈排除軍事干預危機的可能，奧巴馬強調要用外交手段解決克里米亞危機，稱“即便是烏克蘭也明白美國卷入與俄羅斯軍事衝突，無論對我們還是烏克蘭都是不利的”。
第五，中央政府在維護國家統一時須尊重和照顧好當地民眾的情感。英國首相卡梅倫對蘇格蘭民眾採取動之以情的策略，公投前以哀求的口氣演講：“我們由衷地請求你們選擇‘在一起’，選擇留下。請投票拯救我們的英國。”公投後立即在演講中予以安撫：“我也要對支持獨立的人們表示敬意——你們進行了一場很精彩的活動”，並表達清晰立場：“結論無可爭議，也不會重來，我們已經聽到了蘇格蘭人民的堅定願望。”俄國在統一克里米亞時，總統普京也強調“讓克里米亞人民自古以來頭一回決定自己的命運……公投已經表明，這些人中相當一部分期望加入俄羅斯……我們將會滿懷尊敬地對待居住在克里米亞的少數民族。”即使在軍事力量佔絕對優勢的情況下，俄軍依然低調行事，沒有流血衝突，在大量烏克蘭軍人投降之後，普京演講稱“感謝烏克蘭的軍人，他們為數不少，一共有2萬2千全副武裝的士兵。我想感謝你們沒有用流血解決問題，沒有用血沾污了自己。”同時普京也對烏克蘭人民說：“我們無論如何都不想傷害你們，不願傷害你們的民族感情，我們始終尊重烏克蘭的領土完整。”在很大程度上，中央政府的柔性表態可以化解敵意，為實現國家統一的長期目標奠定民心基礎。
（全文刊載於《中國評論》月刊2014年11月號，總第203期）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