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中下層知識群體的抗爭不斷加劇相伴隨的,是平民群體對中上層的冷淡。帕特南通過對美國二戰後和80年代後公民對社會公共事務參與率做比較,發現了一些奇怪的現象,比如,在投票率方面,“在過去的二三十年中,美國的投票率下降了四分之一,對公共事務的興趣下降了五分之一。……如今,老一代對選舉活動的興趣超過了四十年前的同齡人,而年輕人已沒有50/60年代年輕人對政治那樣熱情了”。⑰在社團的參與率方面,“1973年到1994年間,在任何一個地方社團中擔任領導角色的美國人的數量……虛減了超過50%。這種令人驚愕的趨勢在1985年之後開始加速:在1985年和1994年之間的短短10年裡,這個國家的社區組織中會員積極參與度下降了45%。就此而言,在不到十年的時間裡,美國的公民基礎至少有將近一半被抹去了”。⑱而與此同時,美國人看電視的時間反而大幅增加了,“看電視的增多意味著幾乎每一種形式公共與社會參與的減少”。⑲
四、特朗普的政治遺產
特朗普是保守派的代理人。特朗普在位四年來,對建制派的這套政治路綫做出了大幅衝擊。他對於建制派所維護的自系統式結構體系是明確反對的。而且,他不僅反對,還以實際行動拆毀之。這在他的衆多的政治行動可以窺得端倪。比如,他對少數族裔問題頻頻出擊,反對依憑族裔、膚色作為利益分配之標準;他要撕毀衆多的國際協議,退出不少國際組織,大搞單邊主義。這些做法看似是在否定每一個具體的措施,但如果從宏觀角度來觀察,卻是在否定建制派的政治路綫,或曰否定建制體系。而這也是他為何能獲得如此之多的中下層美國人支持的緣故。這些人都是二戰後世界體系的受害者。
毫無疑問,特朗普的這些實踐舉動,從政治上動搖了建制派的意識形態,即在自系統上打出了一個大洞。由這個大洞開始,建制派的自系統體系開始面臨崩壞的趨勢。
對於這些做法,作為建制派的新代言人,拜登於1月20日上台後便予以全面否定。比如,他宣布停建美墨邊境墻,重新加入世界衛生組織等。這些做法看似化解了特朗普的政治遺產,將前朝的“弊政”予以否定,或曰,這看似將被拆毀的建制體系重又修補了起來。因此,有時政分析家以為,拜登將清理特朗普的政治遺產,從而令建制派的意識形態重建。但這一看法衹看到了問題的表面,卻未能深入此事態之實質。
對於此事,需得從建制派最近之政治行動中再做考量。在1月20日拜登上台前後,為了保護國會,并護衛新任總統順利上台,美國建制派調動了上萬美軍,并對特朗普的不少擁躉予以抓捕。此外,屬於建制派的精英集團還動用各種手段,封禁特朗普的發聲渠道,開除特朗普的擁護者,乃至拒絕招募特朗普政府的工作人員。這些做法本身就是反建制的,是在建制體系之外表達與建制相衝突的主觀意志。這即是說,建制派雖然在明面上還在用建制作為偽裝,而實質上自身已經不顧及建制,去除建制的實質性內容了。他們雖然還擎著民主、自由、法治的旗幟,卻已經不顧及什麼民主、自由、法治了。他們如今所行的,是與自身利益訴求高度一致的權宜之計。而這些權宜之計,恰恰是與建制體系相背離、相矛盾的。由這一點,我們便可以看到,二戰後構建起來的建制體系,即形式與內容互融的國際頂層秩序,現在已經被特朗普逼得抽空了實質性內容,而衹留下形式了。而當一個秩序僅剩下形式,卻沒有實質性內容時,那麼,離這個秩序的最終崩潰也不過是一個時間問題了。
從這個角度來考量,特朗普留下的最為重大的政治遺產,應當是逼迫建制派自毀長城,將建制的內容抽空。17世紀以來,上帝不再被人們所信仰,自此以後上帝之土離人們的現實生活越來越遠。如今,在特朗普的努力下,人們對世界頂層秩序的信仰的第一根支柱被拆毀。未來衹會向著整座大廈傾倒的方向而去,而不會向著大廈的支柱重建而去。美墨邊境墻可以被拆毀,退出的國際組織可以再加入,撕裂的族群關係可以再彌合,但人心的信仰卻不可再樹立。這是歷史的大勢,萬難違逆。
五、歷史的大勢
在《經濟與社會》中,韋伯系統論述了他關於社會的演進規則的觀點。他以為,但凡是社會,便會經歷這樣一個歷程:家庭共產制→內部分裂出層級,形成家產制→內部變革,變成克里斯瑪制→繼續變革,形成理性制。這就是一段自系統的成型史。
但真正熟悉西方歷史的人可知,西方社會的演進并不會以自系統為進化之終點。進入資產者時代後,人逐漸改變從神之下逃逸,暫避其鋒芒的態勢。人一方面用法權命令說,搶奪對其他人的控制權;另一方面運用科學,試圖成為世界之主。然後,這兩脈融合到一處,幫助人與神相互融合,獲得部分的神力。但在這麼做的時候,人總是按捺不住自己的衝動,想要以一人之力,主宰全世界。但一切總需要一個過程,而在這個過程中,結構學一直壓抑著人的主體性。但隨著人成為世界主宰的歷史節點離我們越來越近,結構學也將越來越不能壓抑住人的主觀意志了。所以,到最後,人的主觀意志將替代結構學,成為西方世界的主宰者。顯然,特朗普的政治遺產是這股潮流汹湧之力的產物,而他的努力也為這股潮流湧入這個世界撕開了一個小口子。關注西方世界的人當為此做好準備。
注釋:
①格奧爾格·西梅爾:《貨幣哲學》,江西教育出版社,2014年,第70頁。
②格奧爾格·西梅爾:《貨幣哲學》,江西教育出版社,2014年,第46頁。
③維特根斯坦:《邏輯哲學論》,商務印書館,2016年,第95頁。
④阿爾都塞:《保衛馬克思》,商務印書館,2019年,第200頁。
⑤H.L.A. 哈特:《法律的概念》,法律出版社,2015年,第83頁。
⑥約瑟夫·拉茲:《法律的權威:法律與道德論文集》,法律出版社,2005年,第15頁。
⑦馬克斯·霍克海默,西奧多·阿多諾:《啓蒙辯證法:哲學片段》,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21頁。
⑧馬克斯·霍克海默,西奧多·阿多諾:《啓蒙辯證法:哲學片段》,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31頁。
⑨馬克斯·霍克海默,西奧多·阿多諾:《啓蒙辯證法:哲學片段》,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158頁。
⑩C.賴特·米爾斯:《權力精英》,北京時代華文書局,2020年,第33頁。
⑪C.賴特·米爾斯:《權力精英》,北京時代華文書局,2020年,第115頁。
⑫C.賴特·米爾斯:《權力精英》,北京時代華文書局,2020年,第301頁。
⑬C.賴特·米爾斯:《社會學的想象力》,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50頁。
⑭C.賴特·米爾斯:《社會學的想象力》,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135頁。
⑮C.賴特·米爾斯:《社會學的想象力》,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244頁。
⑯C.賴特·米爾斯:《權力精英》,北京時代華文書局,2020年,第360頁。
⑰羅伯特·帕特南:《獨自打保齡:美國社區的衰落與復興》,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28頁。
⑱羅伯特·帕特南:《獨自打保齡:美國社區的衰落與復興》,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55頁。
⑲羅伯特·帕特南:《獨自打保齡:美國社區的衰落與復興》,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265頁。
(全文刊載於《中國評論》月刊2021年3月號,總第279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