懂得了古代文人的不屑與不能,便能明白徐風《做壺》的突破與創新。他用清晰曉暢的文字復原了紫砂古法制壺的技藝:他細細介紹了十幾種工具,泥凳、明針、線石、竹篦只、木雞蛋、獨個、木轉盤、搭子、虛砣、矩車;從容地講述著制壺的流程,打泥片、打身筒、一捺底、擀身筒、做壺蓋壺頸壺鈕、搓嘴、打印章,等等。隱藏的線索被一一揭露,微妙的細節被一個個展示。讀了《做壺》之後,我覺得自個兒看待案上那把石瓢壺的眼光都變得溫柔起來。之前只當它是個喝茶的器具,是徐風的文字帶我追溯了它形成的軌跡,叫我看見了這安靜物件中凝聚著的人的豐富行動,和一種“為了把事情做好而把事情做好”的精神。徐風說,他寫這本書是想“讓不懂壺的人能看懂做壺的奧秘,並且生出許多意趣和懷想;讓懂壺的人讀後也覺得受用,從中獲得他們之前沒有的視野和認知。”這份野心不小,難度也不小。他坦言“很多生澀的術語、行話,做壺過程中那些只可意會不能言傳的手勢、做法,成型的方言表述,等等,常常讓我在寫作中舉步維艱”。是的,駕馭文字的高手,更加深諳文字的局限。無論多麼精微的語言,都有難以抵達的地方。徐風是幸運的,他有一位合作者——制壺行家葛陶中先生。他們倆,一個不厭其煩地演示、講解,一個竭盡全力地追慕、記述;一個要想著如何把技藝從自個兒身上傳遞出去,一個要思考怎樣把默會的知識搬挪到書本上;一個是用紫砂泥做壺,一個是用文字做壺。因此,《做壺》是一本充滿力量的書。它消散了製作紫砂壺的神秘光暈,打破了古老技藝的封閉性。它使得“古法制壺”進入了可以分享的知識網絡,這對社會、對技藝,皆有益。
《做壺》的這個“做”字,體現出對雙手的最大敬意。人們有時會把手和腦對立起來,膜拜智識,輕視勞作。美國公共知識分子桑內特在《匠人》一書反思了現代文化的這一弊病,提出“製作就是思考”。《做壺》為這一觀點提供了生動的例證。制壺的過程中,紫砂藝人要面對各種挑戰,小到如何對付泥料,怎樣提升壺嘴的精氣神,大到如何面對傳統,要不要創新,怎樣創新。他們必須見招拆招,拿出自己的方案來,每一步都要思考,每一步都得決斷。書中收錄了許多葛陶中做壺的照片,幾乎每張照片中都會出現他的雙手。將這些圖片瀏覽一遍,會看到一塊泥巴如何在這雙巧手的擺布下,層層推展,最終成為一把形神兼備的紫砂壺。圖片展現的創造過程,寧靜、單純,卻有一種動人心魄的魅力。那雙手,拿捏著泥巴,卻與玲瓏的心思、縝密的頭腦相連相通。
二
我喜歡“做壺”這個書名,它雖素朴,卻有股子勃勃的勁兒。做壺、做事、做人,關鍵都在這一“做”字。徐風將“做”字背後的道理娓娓道來。比如等待,“如果給一塊砂土賦予靈性,它會知道這是成大事之前的必然功課,它是等得起的”;還有順應,“‘征服’是一個生硬的詞,做壺的詞典裡,應該屏蔽它。順應,就是延伸、發揮、利用泥性的長處”;至於速度,“片面追求快,壺上就會有火氣、暴氣、戾氣”;還有精神狀態,“一張泥凳,就是壺手的精神狀態。乾淨、利落、井井有條。看一個藝人壺做得好壞,瞄一眼他的泥凳就知道了”。《做壺》裡有不少這樣恰到好處的領悟與生發。做壺與做事,乃至做人,本質並無不同。任何技藝,終究是打磨人生;精進匠藝的同時,也在淬煉著靈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