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評社北京11月21日電/《從天下觀到全球學:構建全球化時代的中華文化》 作者:蔡 拓 中國政法大學全球化與全球問題研究所教授、所長
當代中國是一個在經濟規模和總量上居於前列,並產生巨大衝擊力、影響力的國家;在外交和國際事務上地位日漸提升,話語權不斷增加,同時被國際社會賦予更多責任與希望的國家;在國內政治、社會和文化領域的吸引力、感召力上褒貶共存,軟實力明顯滯後,遭受批評較多的國家。這三個維度大體勾勒了當代中國的在世界的境況、地位與形象,其中最令人憂慮和值得思考的是中國軟實力的滯後,而這恰恰是中華文化的問題。因此,認真地梳理和反思中華文化,重構全球化時代的中華文化,就是當下十分急迫而重要的事情。
在對中華文化的反思與重構中,最突出,最具全局性但同時又最敏感,常被回避的問題是特色性思維、理念的審視與辨析。當下之中國,特色性、特殊性思維與理念不僅是官方的意識形態,也是社會與大眾的精神支柱。作為一種意識形態,它體現和凝聚著政治正確性和政治合法性,貫穿和指導著中國全部政治、經濟、社會與文化生活;作為一種精神支柱,它深刻影響著大眾對當代人類與中國的認知,規約著人們的政治與文化認同。正因為如此,特色性、特殊性思維與理念就成為當代中國一幅獨特的畫卷,伸展於方方面面。中國特色、中國立場、中國身份、中國意識、中國話語、中國學派、中國道路,乃至中國製造、中國崛起、中國震撼等等,無不滲透和彰顯著這種特色性、特殊性思維與理念。
毫無疑義,特色性、特殊性思維與理念並非為中國所獨有,而是人類共存的一種思維與理念,它與普世性、普遍性思維與理念相對而立,構成人類文明史上,一與多、共性與個性、普遍性與特殊性、普遍主義與特殊主義的永恒之辯,推動著人類在這種論辯中不斷開辟前行的新方向、新價值,從而走向文明的新高地。明確了這一點就意味著,當下我們對特色性,特殊性思維與理念的審視與反思絕不是簡單、籠統地批評和反對這一思維與理念本身,而是要站在歷史的高度,基於全球化的新視角,從學理上辨析普遍性與特殊性思維與理念在當代的內涵,找到平衡兩者張力的新支點,並在此基礎上構建順應人類文明新走向的中華文化。
理性地講,當下中國的特色性、特殊性思維與理念在如下幾個層面需要反思。其一,普遍性與特殊性的關係是否搞清楚。到底什麼是“普遍性”(“一”、“共性”),哪些是普遍性,怎樣概括出普遍性,不甚了了。總的傾向是,特殊性講得多,也比較清楚,而普遍性卻講的少,相對茫然,糊塗,分歧也大,甚至存在明確反對普遍性的見解與認識。其二,被意識形態化的特色性、特殊性思維與理念,導致國家主義的膨脹和中國中心主義的複活,從而既在國內助長了對國家的迷信,又在對外關係中造成中國與世界的區隔與疏離。其三;特色性、特殊性思維與理念在國內催生和擴張著日益狂熱的民族主義、民粹主義;在國際上由於只善於用特色性思維與語言講中國自己才能懂的故事,從而客觀上矮化了中國創造和引領人類文明的能力。這些偏頗、不足與片面性,至今未得到足夠的警惕與重視,是極為危險的。
從歷史上看,中華文化有著普世主義的精神與傳統,認同普世價值。換言之,是立足於普遍性,立足於人類主義來認識和思考自身與外部世界的。這突出表現為中華文化的天下觀、天下主義。這種天下主義,是一種以天下為價值的文化主義,一套儒家式的天下大同烏托邦理性。正如列文森所說在古代中國,“早期的‘國’是一個權力體,與此相比較,天下則是一個價值體” 天下主義無疑表明了中華文化的天下意識與視野,它是超越民族主義與國家主義的。天下主義的文化傳統一直伴隨著中華文明的歷史進程,直到十九世紀中期被殖民主義列強的鐵蹄重創與踏碎。然而,即便救亡圖存已成為近代中國的主題,天下主義的影響依然清晰可見。許紀霜教授在《五四——一場世界主義情懷的公民運動》一文中,向人們清楚地展現了這一點。梁啟超認為“國家非人類最高團體,故無論何國人,皆當自覺為全人類一分子而負責任。故偏狹偏頗的舊愛國主義,不敢苟同” 蔡元培強調:“所謂國民者,亦同時為全人類之一分子,苟倡絕對的國家主義,而置人道主義於不顧,則雖以德意之強而終不免於失敗,況其他乎?願《國民雜誌》勿提倡利己的國家主義” 五四運動的總指揮傅斯年指出:“我只承認大的方面有人類,小的方面有‘我’是真實的,‘我’和人類中間的一切階級,若家族、地方、國家等等,都是偶像。我們要為人類的緣故,培成一個‘真我’” 。不言而喻,五四時期的這些思想領袖與文化精英們不僅繼承了傳統文化中的天下胸懷與意識,還接受了第一次世界大戰後世界主義的洗禮,他們是從世界看中國,而不是拘泥於中國看世界。尤為可喜的是,在張揚和繼承中華文化的天下主義價值觀的同時,他們超越了傳統天下主義的中國中心主義,即被概括為同心圓的“差序格局”。具體而言,就是在地理空間或政治層面上,確立以中原為地理中心和政治中心,蠻夷臣服於中央,萬邦來潮的華夏中心主義。這種等級制度的、中心主義的理念與制度是天下主義的糟粕,在“五四”時期就受到清算,並被摒棄,足以讓當下的國家主義者汗顔,當然也給當代中國以深刻的啟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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