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祖母失明的雙眼乾澀地流下來的淚花,在那特別陰暗的房間裡,迎著小小的天窗下的微光而閃爍發亮的記憶,至今還時時閃現在映真的眼前。
祖母過世之後,映真的大伯父陳琳便成了他們家最大的長輩。大伯父到了晚年,耳朵越來越聾,同他說話,往往是筆談。有一次大伯父說到他們在唐山的祖家,映真隨即在紙上這樣寫:大清國,福建省泉州府安溪縣盤頭樓仔厝。鬚髮皆白的大伯父的臉上,立刻綻開滿是皺紋的燦然的笑顔。這是他自小就要銘記的地址。
映真告訴我,那神奇的的地址,竟然在世代貧寒、識字不多的家族中代代相傳,像是引領著在遙遠的海口孵化的魚苗,飛泅騰泳過萬水千澗,回到母魚來自的河湖的溯本求源的本能,兩百年來,那樣強烈地召喚著老祖母、大伯父、父親和自己。
1983年6月18日,《前進周刊》發表了映真寫的《向著更寬廣的歷史視野》一文,文中談到他偶然從電視上聽見侯德健的《龍的傳人》,激動不已,胸中喉裡,竟哽咽著一股酸熱。這首歌確實唱進到他的靈魂深處,他不能不戚戚然了。“因為它唱到的黃河、長江這兩條絕不僅僅是具有地理學意義的河流,唱到的絕不單單是人種意義上的 黑頭髮、黑眼睛、黃皮膚的龍的傳人;它所唱的百年前隆隆的炮聲,也絕不只是一件單純的歷史紀事。這首歌整體唱出了深遠、複雜的文化和歷史上一切有關中國的概念和情感。這種概念和情感,是經過五千年的發展,成為一整個民族全體的記憶和情結,深深地滲透到中國人的血液中,從而遠遠地超越了悠遠的歷史中只不過一朝一代的任何過去和現在的政治權力。”
這是什麼?它是一種生命的體驗!映真的小說,有相當一部分寫的就是他生命中的這些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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