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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個人的春節返鄉筆記

http://www.CRNTT.com   2011-03-03 14:00:30  


 
張檸:老去的故鄉 

  衰老的老人,他跟我的故鄉一樣衰老。去年他老死了,回到村子後面的祖墳山上去了。其他的族人,依舊一如既往地在這片貧瘠荒涼的土地上等待死亡。

  我的老家是一個地圖上沒有標記的、被拋棄在鄱陽湖畔的小村。那是我的祖籍,我的家譜和祖祠所在地,我父親出生的村子,我爺爺奶奶的墳墓所在地,我爺爺的爺爺生活的地方,也就是一個稱之為故鄉的地方。

  我們老張家的族人有三四百人,生活在那個貧瘠而又荒涼的地方。在改革開放之前,家鄉眾多的人,像蝗蟲一樣生活在那塊狹小的土地上。那裡植被罕見,沒有樹林花草,只有光禿禿的黃土坡。如今,植被和樹林倒是長出來了,但人煙卻少了,只有留守在家的老人、婦女和兒童,能動的都出遠門了。

  留在童年記憶中的故鄉,已經渺無蹤影。頽敗的村落上空彌漫著一股蕭瑟之氣,到處雜草叢生,垃圾遍地。原來將全村人凝聚在一起的兩處標誌性的場所(祖祠和中央曬穀場),已經面目全非。祭祀祖宗的祖祠倒塌了,半邊房子被遺棄在村落舊址的邊緣。年輕人聚會和孩子們耍戲的中央曬穀場,已經被垃圾堆所掩埋。

  所有的人都離開村子的原址,將房子建築在一條通往縣城的簡易公路邊上,排成了長長的一條線,每一幢房子仿佛都有一股離家而去的衝動。每一戶都有封閉的院子,鐵栅欄院門取代了吠叫的家犬。看不到大家聚在一起的場景,嘩啦嘩啦的麻將聲掩蓋了家長里短的聊天聲。麻將桌上的相聚,取代了祭祀祖先的祠堂。原來的村落看似雜亂無章,實際上是有中心的、有內在秩序的。如今的村落看似秩序井然,實際上已經是散亂的,心散了。

  更可怕的是,見不到勞動的場景。所有的人都百無聊賴、懶洋洋的樣子。他們不再種稻穀和蔬菜,而是到幾十里外的縣城去購買。他們對賭博感興趣,對別人的收入感興趣,對在外打工子女的匯款感興趣。童年時代的夥伴,全都滿臉皺紋、未老先衰、歷經滄桑的樣子。我非常震驚,仿佛看到死神在生人的臉上游走。

  前幾年,我回去拜訪了一位輩分最高的老人。聽說我要去他家,便從地里往回趕,破敗的房子還在老地方。他扛著鋤頭、滿頭大汗,衣服上可以見到白色的鹽漬。老人七十多歲,身體還硬朗,臉部的皺紋像經木刻似的。這是我此行見到的少數在勞動的人。他將我遞給他的煙卷夾在耳朵上,吧嗒吧嗒地吸著旱煙筒,緩緩地說:在外做事,莫忘家里,一年回來一轉……衰老的聲音,好像是從遙遠的過去飄過來的。

  衰老的老人,他跟我的故鄉一樣衰老。去年他老死了,回到村子後面的祖墳山上去了。其他的族人,依舊一如既往地在這片貧瘠荒涼的土地上等待死亡。即使離開家鄉千里萬里,最終都要回歸這塊土地。這就是鄉土的家族情結和土地情結。

  我想起墨西哥小說家胡安.魯爾福小說中,農民與官員的對話。官員說:這麼荒涼的地方不適合居住,你們為什麼就是不搬走?農民說:“我們的祖先和親人死了,被埋葬在這里。如果我們離開了,誰會帶走我們的死人呢?他們住在這里,我們不能撇下他們走啊。”

  少年時代,父親在世的時候,每年春節都帶我們回老家看奶奶,給村里人拜年,到祠堂里去祭祖。“文革”期間,我被父親送回老家,在那裡連續生活過兩三年。經歷了幾個完整的春夏秋冬的輪轉,對故鄉的人和文,有了完整的了解。我的許多鄉土文化和民間習俗知識,就是在故鄉學到的。它是我觀察世界的一個不可或缺的背景。

  我的故鄉,既不是我久居的場所,也不是我出生的血地。它卻這樣頑固地占據著我記憶的地盤,這樣莫名其妙地伴隨著我的終生。即使居住時間那麼短暫,但它留給我的記憶卻如此深遠。為此,我專門寫過一本叫《土地的黃昏》的書。支撐那本書的基本材料,就是我的童年記憶和故鄉經驗,就是我記憶之中的原鄉。

  你來自哪里?你歸於何處?這既是一個形而上學的問題,也是一個宗教問題,尤其是對於缺乏宗教信仰的中國人而言,更是如此。所以,無論我們出生在何處,遷徙過多少地方,走得有多遠,總被一種原鄉情結、土地情結所糾纏。

  想象中的故鄉,就像我童年和少年時代一樣活躍而新鮮,喧囂而溫暖。現實中的故鄉卻越來越衰老而頽敗。當我目睹故鄉慘敗情景的時候,我想寫另外一本書,叫《土地的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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