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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丹青訪談:請給木心先生起碼的尊重

http://www.CRNTT.com   2013-04-03 12:31:47  


 
木心與語境 

  《文學回憶錄》不斷談到這個話題:藝術家要不要介入他的時代?他的回答很簡單:你可以介入,也可以不介入。但問題是,你必須拿出藝術。藝術不好,介入不介入,都沒用,都虛空。木心從來清楚這是怎樣一個時代。他前半生做的事,就是不給時代吞沒。 

  《新周刊》:有人會拿魯迅和木心做比。 

  陳丹青:就文章的練達、老成、語感,是的,會想起魯迅那代。但木心的命運和語境跟魯迅截然相反。魯迅跟時代的關係太清晰,一出道就贏得時代,後來他和時代鬧別扭,也是那個時代的戲份之一。他死後,時代開始綁架他、狠狠利用他,他成了時代的超級人質。 

  木心沒有,一點都沒有。六年前他在大陸出書後,才和這個時代有了點傳播關係。他會關注讀者的回應,但不出面,盡可能置身事外。當時不少媒體、大學邀請他,他完全可以投稿,上電視,做講演,至少跟大家見見面,但他不。他躲著。 

  《新周刊》:你說木心是實踐了尼采那句:在自己的身上克服這個時代。 

  陳丹青:多少英雄好漢、飽學之士,拼命靠攏時代,生怕給時代甩了。你竟敢不理會時代?!你找死啊! 

  木心和尼采這句話的關係,大可談論。《文學回憶錄》不斷談到這個話題:藝術家要不要介入他的時代?他的回答很簡單:你可以介入,也可以不介入。但問題是,你必須拿出藝術。藝術不好,介入不介入,都沒用,都虛空。 

  木心從來清楚這是怎樣一個時代。他前半生做的事,就是不給時代吞沒。 

  《新周刊》:那時候無產階級文化是最先進的,他能夠看出來有問題的,先知啊。 

  陳丹青:“先知”,又是大字眼。不是的。我們的父輩,祖父輩,都看出來。革命成功時,他們已是成人或老人,這點還看不出?你去看看民國教科書,他們可沒受過洗腦教育,他們有民國的生活記憶,突然另一種生活降臨了,要開會,要匯報,要交代——完了。你去讀《今生今世》寫四九年五○年那段,上海浙江的販夫走卒——也就是無產階級——也看得清清楚楚,叫苦不迭。 

  能看出來,不難,看出來,又能把持自己,那才是大難,絕大部分英雄好漢被毀了,降伏了,直到同化,直到一部分變成幫凶。 

  你沒退路的,不能逃回過去,過去沒有了;又不可能出國。八十年代開放出國,部分是年輕人留學求知,部分不太說到,就是中老年人往外逃。我清楚記得1977年剛剛允許去香港時,上海的派出所天天有資產階級分子默默等著申請。林風眠就是那時出去的,再不肯回來。九十年代我回國,忽然發現上海有一種人消失了。其實是逃走了,西方的說法是“用腳投票”。 

  《新周刊》: 《蔣介石與現代中國》講到斯諾寫的《紅星照耀中國》在西方的反響,那時左派是很強大的思潮,很多人都看不清楚。 

  陳丹青:要讀歷史。讀近代史。明面上,左翼給當時的信息不全是政治,而是道德。人可以拒絕政治概念,但道德攻勢一來,扛不住了。多少大知識分子,有產有業的資本者,都聲援左翼。他們反感當時的國民黨,巴望改變。解放軍打進上海,市民第二天發現滿大街睡滿官兵,感動啊,這出戲太漂亮,現在玩兒什麼行為藝術,小兒科啊! 

  當時剛從法國回來的一位姓華的建築師,後來成了新北京城市規劃的技術首腦——當然,也成了右派——住在上海,開門一看,立即上樓燒了大鍋牛肉湯給馬路上的官兵吃。 

  世界範圍都是這樣。二戰前後多少有頭有腦的大人物都是左翼。藝術家更不必說,什麼阿拉貢之類,振振有詞,一天到晚開會講演撒傳單。現在美國左翼勢力還很大,住在上好的公寓里,喝著紅酒,拿著高薪,一輩子痛罵國家。 

  木心說過,說左翼是世紀性的虛偽。問題是,他很誠懇地說,那個年代不向往革命的人,是有問題的,他也鬧過學生運動,參過軍,反感國民黨,說民國許多事一塌糊塗。但他又說,革命的後果出來了,你還不明白,還不清醒,更有問題啊。 

  這問題不該安到木心頭上,說:好厲害!他怎麼看出來?是我們這麼晚才看出來啊。 

  對木心來說,問題很具體:怎麼保全自己。太多人像狗一樣死掉了。傅雷什麼態度?五十年代他從香港回來報效國家時,就帶著毒藥——他是真的浪漫主義——後來一度信服,再後來當了右派,再後來,叫兒子別回來了,最後,自己死。 

  《新周刊》:就像安.蘭德說的:你不能把這個世界,讓給你所鄙視的人。 

  陳丹青:我有興趣的倒是另一個問題:為什麼木心出來後,絕大多數讀者是年輕人,是七○後八○後? 

  《新周刊》:你不覺得跟您有關係麼?很多年輕人是你的讀者群。 

  陳丹青:傳播效果上,跟我有小部分關係。我辭職是幫年輕人說話,他們願意走來聽聽。問題是,如果我推介一位平庸的人,不是木心,年輕人也起哄嗎?不會的。我相信年輕人有直覺,有辨別。 

  據我所知,反倒因為我的推介,牽累了木心,原因你應該知道吧。說是作秀,捧,托兒,等等等等,對我的側目反感,遷移到老先生那邊去了。但我沒辦法,我得出面,不然他出來太難。 

  還有,如今年輕人讀些什麼?我介紹木心時說,不是你閱讀他,是他閱讀我們。起初他們不明白這句話,現在可能明白了。你想想,我們每天打開報紙,我們書架上的書,網上的一切:我們在讀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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