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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丹青訪談:請給木心先生起碼的尊重

http://www.CRNTT.com   2013-04-03 12:31:47  


 
  《新周刊》:他對他自己這輩子是個中國人,有說法嗎?遺憾嗎? 

  陳丹青:從來沒有。他說,我是一個翻了臉的愛國主義者,我是一個轉了背的理想主義者。翻了臉,是指走了,因為愛國我才走。他講起屈原、陶淵明、曹雪芹,表情馬上變,那是什麼感情啊。愛國人士知道他們愛中國的什麼嗎?什麼是中國,他們懂嗎?轉了背的理想主義,是說,我往回看,我的理想是在古代。他說人類不會好的,沒有進化這件事情。這來自他的宇宙觀。 

  《新周刊》:他明白他自己所處的環境。 

  陳丹青:“我們才愛國呢,我到現在還經常憂國傷時,魯迅還能諷刺,我們現在諷刺也不行。”這是很直白的話。我給他看他十九歲時的照片,他在病床上扭頭痛哭。我問他當年怎麼不留一張?他說拍了就送掉了。我說為什麼送掉,這麼珍貴?他說:“國破家亡,這些東西算什麼。” 

  他還是那代人。他佩服周作人胡蘭成,但私下不原諒他們失節。他給我看周作人的字,說,你看看這種字,所以失節呀。他是我爸爸媽媽那代人,忘不了。他談日本文學,說是一九七幾年恢復邦交,日本展覽來上海,升太陽旗,老輩人一看就受不了,往事都想起來。這是很質樸的話。現在五毛黨懂什麼愛國。 

  《新周刊》:他晚年選擇回來,心理上有什麼障礙? 

  陳丹青:人老了。他說,人家說視死如歸,我是視歸如死。他跟魯迅很像的,隨便什麼事情,他早有一句話等在那裡了。你看了那句話,你也別說了,他已說透了。除了魯迅,他是唯一我見到的作家,你可以選不完他的句子,太多了。 

  《新周刊》:這幾句,其實是可以跟這個時代對應的。 

  陳丹青:他說:“姜子牙封了封神榜這麼多的人物,首推哪吒,他是尼采的先驅,是藝術家,是武功的莫扎特,是永遠的孤兒。”但這句話不是在說哪吒,尼采、藝術家、武功、莫扎特、孤兒,都給說出來了,最後加起來,又把哪吒說出來了——幾百年了,誰這麼說過哪吒?誰又這麼說過尼采和莫扎特? 

  這就是修辭,我覺得說他詩人,有點低看他。恕我無知:其他詩人說得這麼好嗎? 

  《新周刊》:他有時口氣之大,讓人瞠目,又會心。 

  陳丹青:是,口氣大。他說上面那些話時,臉色很正,狠狠地,不假思索的樣子。他說耶穌那套完全無政府主義,完全虛空。說老子的小國寡民,根本不可能。誰敢這麼說話啊,但你想想,對的。我記得他說到時,眼睛一亮,脫口而出。 

  《新周刊》:他所謂“流亡的美學”應該如何看待? 

  陳丹青:那是喬伊斯說的,木心倒過來,說成“美學的流亡”。他“精翫字詞”,常用前人的原句調換調換。可你真的解作“玩”,錯了,上當了。他常以玩句表達深沉的意思,如“視死如歸,視歸如死”。 

  這句話,喬伊斯的主語是“流亡”,木心的主語是“美學”。流亡者大談“流亡”,犯忌的,流俗了(所以他討厭王爾德一天到晚談“唯美”),木心來個反撥。其實,“美學”也不過虛晃一槍,他從來不玩什麼“美學”之類理論腔,但這麼一借,反倒將“流亡”說出來了,東歐蘇聯那麼多流亡者痛說流亡,見這一句,會驚異的。 

  也可解作他自己的寫照。他弄藝術(亦即所謂“美學”)從來無視地域和時代。春陽說得對,木心扔句話出來,從來不是一兩個意思。 

木心與修養 

  修養是很具體的,像禪宗,一件小事,你可能很有教養,可是一句話熬不住,失了教養。《文學回憶錄》里到處是這種意思。我不期待目前給他多高的評價,非要擱什麼位置上。很簡單,木心應該得到起碼的尊敬,起碼的關注。 

  《新周刊》:你的語言是否受到他的影響? 

  陳丹青:我倒是很想受影響,可講不出半句。哪有那麼容易啊,你學學看!寫文章不能想到先生的,不然沒法下筆,我寫了不給他看的,他聽說了,會跟我要,我就拖延不給他。 

  他好玩時,講著講著,忽然冒出毫不相幹的句子,臨時想到,他怕忘了,要嘴上過一遍,回家就寫下來——“騎虎難下,虎也怨,談虎色變,虎也驚”——說什麼哪?可是你細想想,大有餘地,不是俏皮話,很正經呢。 

  《新周刊》:一己之見:木心先生對庸眾、平凡的人是不屑的。他活在高尚的、藝術的、天才的、偉大的人之間。這個理解對嗎? 

  陳丹青:隨便你怎麼理解。你喜歡和庸眾和凡人扎堆混嗎? 

  這仍然是“我們時代”的問題:討厭高尚,解構偉大,狎弄藝術,見天才就不舒服。 

  《新周刊》:他對現代生活方式是批判的還是樂見的? 

  陳丹青:智力沒什麼古代現代。達利說,米開朗琪羅活在二十世紀,會去拍電影。木心在“文革”前就偷偷過現代生活,我們只是比他年紀輕,你以為到我們才“現代”啊?我跟他逛街,他看高級時裝店橱窗,評頭論足,說肩膀的斜線,對的,聰明的,又說褲子配這種駝色,真是懂。他進博物館看前衛藝術,見解一套一套,好多說法,可惜我忘記了。 

  《新周刊》:我們想縮短誤讀時長,給木心應有的地位。您認為現在是時候了嗎? 

  陳丹青:我不知道。你說呢?《文學回憶錄》是該翻譯出去,然後掛號寄給尼采啊,哈代啊,薩特啊……問題是,“談虎色變,虎也驚”,怎麼翻?這句話老子讀到,會變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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