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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驥才:一個老紅衛兵的自白

http://www.CRNTT.com   2013-12-29 10:55:22  


 
  我把整個過程講了,越講越委屈呀,那真是聲淚俱下啦。因為這一下子勾起自己多少心思來呀,連媽媽的事,連這個事,連那個事,這一講確實有很強的效果,那不是人造出來的效果。大家感到氣忿啦。而且這個《十六條》一公布哪,大家的膽子也都鼓起來,口號聲就響起來了。喊著“堅決抗議系主任同志對革命小將的迫害!”開始還叫“同志”,喊著喊著,“同志”兩個字就沒了。這也有一個過程吧,不是一下子就把幹部弄倒了。對立面一看,好家夥他們一看不行啦,半截給製造故障,把喇叭線掐了。壞事就成好事啦。好家夥那個時候正處在革命高潮的時候,巴黎公社剛剛起來,你竟敢製造故障?這時根本用不著我上手,機電系的小夥子就上去啦;中文系說老實話,還沒有那麼粗野。一會兒玻璃嘩啦就下來啦,群眾運動往往都是釀成的,不是預謀的就是。這天晚上全校革命達到高潮,立刻宣布說,革命造反團占領廣播室;跟著我們發布了第二道通令,限院黨委書記,院領導立刻都到會場來。現在想起來都不知道膽子哪來的。以前哪,根本不敢招呼他名字是吧。叫他們來,他們老奸巨猾,不敢來呀,來了弄不好讓學生打一頓。實際學生還沒那個膽量。說老實話,這還只是跪著造反。 

  他們來了一表態,支持學生就完啦,我們還沒有批鬥什麼的。不來,不來結果這個會就開不下去啦,整個這幫人就擁進院黨委辦公室。從來沒進去過,那一層樓是辦公區呀,從來都沒敢進去過。這一次呀,真有點像《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裡那個勁頭,一下就衝進領導辦公室裡去啦,根本也沒見過這麼豪華的場面。現在看沙發再普通不過,那陣沙發卻代表高貴的象徵。進去之後,一看都有點膽怯了。那個院黨委書記是個挺瘦挺瘦的老頭子,問同學們幹什麼呀,我們走在前邊的都想往後退了,可是後邊的倒有點勇敢。後來在兩條路線鬥爭檢查的時候,說我這人還不是一個徹底的造反者,因為對他們恨不起來。他還是黨嘛,對不對呀。可是他說,你們的情況我不了解。這下可激起火來啦。我說你們不是不了解情況嗎,馬上都到會場去。他們一走之後那個屋子就歸我們啦,都上了沙發。咱也坐坐這個。就是這個情況,小姐的牙床也要滾一滾哪,就是那種感情。那屋就成了“文化革命委員會”臨時呆的地方啦。我總覺得這事就完了。對“文化大革命”真還不懂。這個樹欲靜而風不止啊,或者說無風樹也搖哇。我們這個學校是一個新建學校,老師們來的時候就分三派勢力:進修學校的、工業學校的、師範大學的,還有各地的志願兵,各地來的領導,來一個領導帶來一撥人,我們一鬧好像扔了個炸藥包,他們互相幹上了。他們互相知底細,愈鬧愈大,愈升級。這時候,到了“八·一八”了。毛主席接見紅衛兵,全校的鬥爭就開始高潮了。這個時候我們更是左派啦。不能不革命呀!就開始批鬥黨委書記。實際上我現在認識到,我們學校的這個“文革”是怎麼回事呢,學生的這個革命跟這個老師宗派的派性鬥爭,攪在一塊啦就是,而我們呢,就成了人家利用的工具。可又身不由己,整個時代往前發展也許只能那樣做了。

  你上了台你就下不來了。可是這時我有點膩了。因為學校鬥爭一到高潮之後,開始有打的啦,打的厲害呀。我從來在“文革”沒打過人,我對你這麼講當然也沒用是吧。我就這樣說,你就這樣聽吧。那陣就越是保守的人起來造反越是打的厲害,這就是“文革”當中的現象。這樣說,我也不知你愛聽不?這是說原來你沒造反,保當權派的,現在起來造反,打的反而最厲害。他們只有用這個來表現他們最革命。本來他們就是“左”的根子,本來他保你,等後來一看大勢已去,不行啦,批鬥你比我還凶還左。這是“文化大革命”我見到的一個現象。就拿鬥系主任說吧,我總覺得他就迫害我那一段啦。但我知道他是三八式的老革命,是華北聯大那陣出來的人。再有他學問特別好,對魯迅的雜文很有研究。我在業務上崇拜他。我這人也怪事啦,一看見能耐人哪真是不管別的怎麼樣,也崇拜人家。再說他又跟我道過歉,恨不起來了。打人這叫什麼呢。我記得那次鬥系主任,“啪”一下弄個大紙簍扣上了。紙簍糊帽子好糊哇,就著那個紙簍的空間,一糊紙就成啦。

  說老實話這時我再批判系主任已經沒嘛新鮮東西啦,沒什麼新詞啦就是。可不能不批呀,只能在原來的材料的基礎上上綱。你再老說那段,人家也不高興聽啦是吧。批得連我自己也底虛,沒底氣也得批。所以我發現這革命也會促成人品質上發生變化。當時,系主任高血壓,五十多歲的人啦,他們一邊鬥,一邊叫他站在椅子上轉。你可憐他是不行的,當時我發完言之後就走了。說老實話,我總是下不去手,你下不去手還得裝得特別狠,因為那陣誰越凶狠無產階級感情越鮮明;要不為什麼鬥的特別厲害呢。有一個女的,別提她名字啦,是班上的團支部書記,上去拿手指一戳就戮到系主任的腦門上,那女同學的指蓋子多尖啊是吧,一戳一塊肉就下來啦。我實在壓抑不住啦,人的感情啊!我跟你說這些不是美化自己,美化也沒用,我還不知道我怎麼回事。完事我到系主任屋裡頭,他正在那哭。我進屋呢,還得保持那無產階級革命作風啊,我先說有嘛問題自己好好交待。實際感情很複雜,是吧。我又說對你的事當然都得實事求是,如果誰要不實事求是,我們也不答應。這都是好話沒好話說。他說,你們要真批我,我口服心服哇,現在這樣下去我可真受不了。我這一聽心都發酸。我想想,就說你把語錄拿出來,啊,記住語錄多少頁多少條,我們應該相信群眾相信黨,是吧,有了這兩條革命原理什麼都好辦了是吧。實際只能拿這個當安慰話了,別的都沒說,因為不能說。他當然明白。這就是為什麼後來等我畢業的時候,系主任解放了,專門約我到飯館吃頓飯哪。哪有系主任請學生吃飯的呀。這是插進來後來的一段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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