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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天才的夭折 沈元離世四十年

http://www.CRNTT.com   2010-11-07 11:20:43  


 
  我深感黨性的自我和人性的自我在內心常常打架。一九五七年“整改”的時候,我企圖以黨性來約束人性。有人批評我“包庇右派分子沈元”。我承認同情右派,抽象地檢討我的“人性論”。至於是否“包庇右派分子沈元”,我既不否認也不承認。我確實不贊成將沈元劃為右派,如果否認,對不起自己的良心;但在當時的政治氣氛下,承認下來又是愚蠢的,歷次運動都是憑口供定罪,只會使問題越搞越嚴重。這是我後來在政治運動中常用的策略。不少人提出責難:“右派分子沈元讚揚你是有人性的共產黨員,說明什麼問題?”我說應當讓沈元來回答,我怎麼能說清他的問題?不管怎樣,我的態度是真誠的,特別是在行動上與群眾打成一片。“整改”的重點是改善黨群關係。我們支部的黨群關係大有改善。上級表揚我,把我樹立為支部書記中“整改”改得好的標兵。這才洗刷了“右傾”的污點。但是,到了七十年代,被“軍宣隊”打成“內定右派”,八十年代被鄧小平欽點為“自由化代表人物”,我在中國的命運還是脫不了“右”的幹系。 

  三十年後,在清除精神污染運動中,中共中央書記處書記鄧力群指責我是“從來不作檢討的人”。從北大到南大,我一直背負這個不好的名聲。如果鄧力群說我當時“不作檢討”,倒是沒錯,但不是“從來”。我還曾經是檢討模範呢!一九五七年,雖然思想不通,真誠地作了檢討;一九五八年又勉強地作檢討;一九五九年在反對右傾機會主義的運動中,完全是違心地作檢討。一九六二年,在大躍進失敗以後的“困難時期”,為了籠絡人心,共產黨搞了一個甄別平反運動,為一九五九年被錯誤地批判、處理的人甄別平反。我也被甄別平反了,黨委的決定中說,我在一九五九年的言論非但不是右傾機會主義,而且是完全正確的。與我同時得到甄別平反的同志們都趾高氣揚,得意寫在臉上:“老子本來就是正確的!”我卻很難過。本來就是正確的,為什麼要檢討?作了不應該檢討的檢討,這才是應該檢討的。 

  從此,我給自己規定了一條守則:決不在任何壓力作檢討。為了堅持這一條守則,我歷盡艱險,吃足苦頭。

(九) 

  一九五七年年底,北京市委書記彭真對北大作指示,說北大是大字報的發源地,右派少不了,應“追加預算”。歷次運動毛主席都強調團結百分之九十五,打擊面不超過百分之五。現在這個指標不夠了,北大要按10%的比例來抓右派。
“整改”階段結束,已經到了一九五八年一月,又來一個“反右派補課”。北大一 “補”,許多單位跟著“補”。一九五八年六月,才宣布反右派結束。

  上級對我們班的戰果很不滿意,黃友釗是自己跳出來的,沈元是上級抓出來的,本班抓的右派一個都沒有。我們班三十多人,按比例,至少還要抓一個。我問:“領導上有沒有名單?”答曰:“沒有。你們自己回去抓。” 

  我召集黨團支部幹部和班長開會,傳達上級“追加預算”的指示。大家面面相覷,沉默不語。相持很久,沒有結果。有人提議:“這樣吧,我們再開一次會,擴大到積極分子。”擴大到積極分子的幹部會,差不多占了全班人數的一半。開始也是冷場,後來有一位同學說: “我們房間的孫敦新像是右派。”大家要他說說理由。他說,孫是地主出身。地主出身不是充分理由。他說,還有言論。他們房間的同學總共揭發了孫敦新的三條“右派言論”(我現在已全然不記得這三條的內容)。有人表示懷疑:“像不像右派?”遭到反問:“你說他不像,還有誰?”又是冷場。最後,因為沒有人比他更像“右派”,大家說:“報上去批吧。”報上去,沒有不批的,只嫌其少。 

  積極分子公開點了孫敦新的名以後,進入揭發批判。說來說去,只有他的同房間的幾個人揭發的那三條。第一次開會就把話說完了,而且一點火力都沒有。後來又勉強開了一次,炒冷飯。第三次會根本開不起來了。大家心中有數,他根本不夠右派的規格。在上級“追加預算”的壓力下,怎麼辦?孫敦新是個不合群的人,拿他當犧牲品。 

  一九七九年,在胡耀邦主持的理論務虛會上,我認識剛恢復工作不久的人民出版社社長曾彥修。他當了十多年的“右派”。我問他是怎麼當上的?他說:“當時指標下來,凑不夠數。我說:‘拿我報上去吧’……”他還說:“不知道右派帽子這麼厲害,早知道,我也不帶這個頭。”一九五七年的事,無奇不有。因為上面下來的“指標”泰山壓頂,聽說有推選當右派的,有抓鬮當右派的;真沒有想到,還有發揚共產黨員的帶頭作用自報當上右派的!回想當年。應該說,我比孫敦新更接近右派,但我沒有曾彥修那樣的覺悟,從來沒有想到,為了凑數。黨支部書記要帶頭當右派。 

  我剛在“整改”中作過檢討,表示要以黨性克服人性,把孫敦新打成右派後,我又人性發作,反叛黨性。雖然孫敦新和我並無深厚友誼,但如此不公正地對待別人,是不符合我的為人準則的。作為黨支部書記的工作職責和作為人的為人準則發生了尖銳的衝突,我內心非常痛苦。執行彭真的指示,把無辜的人打成“右派”,這算什麼黨性?這種所謂“黨性”不過是盲目服從的奴性。我認定,無產階級的階級性以及作為階級性的集中表現的真正的黨性不是這樣的,真正的黨性不會與人性發生衝突。我意識到,用黨性來克服人性,檢討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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