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劉 檸 來源:南風窗雜誌 推介人 廖長風 廣州市 警察
今年6月,筆者在東京著名學術書店“三省堂”看到一本紅色封面的文庫本新刊被整齊地碼放在醒目的位置,旁邊的架子上,貼有《朝日新聞》書評的剪報。仔細一看,原來是著名普羅作家、小林多喜二的《蟹工船》。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很難相信這樣的事實:1933年,因犯有所謂冒瀆天皇的“不敬罪”,遭當時惡名昭著的思想警察——警視廳“特高課”虐殺的小林多喜二79年前的著作,竟在全球化時代的經濟大國卷土重來。據推出文庫本的出版方新潮社透露,去年以前,每年印刷、投放5000册左右;而今年,則連續增印,已突破30萬册,成為年內第一大暢銷書。
同一時期,純文學雜志《Subaru》(《昂》)6月號推出題為《無產階級文學的反擊》的特刊;NHK專題紀錄片《Working Poor》(勞動貧困,意為即使努力工作,也無法擺脫貧困)創下收視率紀錄;超左翼刊物《失去的一代》創刊,賣得超好,面市兩天便增印;《資本論》新譯本出版,一些20多歲的青年派遣社員(指由勞務派遣公司“派遣”到相關用人單位的非正式雇傭的短期、廉價勞動力)結成《資本論》學習會,研究自己被剝削、榨取的秘密。在這種形勢下,近年來,因國會席位過少,在日本社會已成邊緣小黨的日共,因其對社會貧困化問題的關注,往日門可羅雀的狀況竟為之一改:委員長志位和夫演講撰文,出鏡頻頻,儼然成了媒體新寵;從去年9月開始,黨員人數以每月千人的速度穩步遞增,一年時間,“新米”過萬,乃至“日共泡沫”成為話題。
種種跡象表明,長期以來以所謂“一億總中流”傲然於國際社會的日本超穩定的中產社會結構正經歷著崩潰、分化與重構的過程。在三浦展的通俗社會學著作《下流社會》成暢銷書之後,媒體甚至有“一億總下流”說法。在這個“化學反應”過程中,“物質”(傳統的社會組織結構)本身所釋放的巨大能量及其帶來的劇烈震蕩不僅是前所未有的,而且會在相當程度上改變日本的世道人心,乃至可能使日本進入21世紀以來正迅速變身的社會轉型“中途改道”。
“一億總下流”化的實態
日前,日本厚生勞動省發表了2007年度國民生活基礎調查數據,結果顯示:截至2006年,日本家庭平均收入為566萬日元,比經濟高峰時的1994年減少近100萬日元;感覺“生活艱難”的家庭比例連續6年上升,達創紀錄的57.2%。與此同時,日本家庭的構成呈進一步老齡化和少子化態勢:2007年,擁有65歲以上高齡人口的家庭的比重首次突破40%;在這些“高齡”家庭中,有48%的家庭全部由老年人組成,三代同堂式家庭的比例僅占18%,而由老年人照顧老年人的所謂“老老看護”型家庭的比例則繼續上升。
1995年,享受生活保護(相當於我國的“低保”)者為88萬人,現已達150萬人,為史上最高紀錄;這個歷來以高儲蓄率著稱的國家,零儲蓄家庭從2000年的12.4%激增至2006年的22.9%;非正規雇傭者占全部勞動人口中的比例達33.5%,而在24歲以下的人口中,則超過50%;尤其是年輕女性中的一半多為非正式雇傭者,如果她們不結婚的話,幾乎注定要與貧困為伍。
毋庸諱言,今天的日本正直面經濟高度成長以來的最大危機:貧困。而且,這種貧困,是幹不幹活都貧困,甚至是越幹越貧困。詩人、評論家吉本隆明命名為“新貧困社會”,指出現狀已接近戰敗初期的貧困時代:“近四五年,社會進入應稱之為‘第二戰敗期’的階段……幹活、幹活,可無論怎麼幹生活也難以輕鬆的實感,正在年輕一代蔓延”;這種狀況導致人的心病陡增:“今天的日本,相當於產業革命時代的肺結核的,怕是精神疾患吧。”
更嚴重的是,目前的貧困,並不單純意味著物質的貧困。在傳統的日本社會,縱然暫時面臨經濟的窘迫,以家庭和地方共同體為依托,或嘗試新的工作,或協助家業,從長計議,為將來重做打算總不是什麼太難的事情。但現在不同,不僅為低收入所困,而且老齡社會的發展、地方經濟的凋敝,使人孤獨無所依,連從眼前的困境中舉拔出來的支點都不具備,遑論明天——一句話,是一種毫無前途可言的浮萍狀態。
一個頗具象徵性的可資參考的數據是關於自殺者數的統計:連續10年超過3萬人;2007年為33093,比前年增加938人。據警察廳按自殺者遺書的分類、統計,自殺的理由依次為生計問題、工作環境、健康狀態。而自殺者的年齡,則多集中於30多歲和60多歲這兩個世代,一邊是年富力強,風華正茂,一邊是剛剛退休,好容易喘口氣,籌劃“第二人生”的時候。對前者來說,年過而立,看破無論再怎麼努力,狀況也難以好轉的殘酷現實(客觀上,多數勞務派遣公司,薪水到被派遣者30多歲就封頂),只好斷念;而對後者來說,退休後收入大減,自己的儲蓄額和國民年金所能給付的退休金都已明確,失去工作後“第二人生”的一籌莫展,加上對健康狀況的擔憂,構成晚年生活的不安和恐懼的根源。
日本非正規雇傭勞動大軍的形成和坐大,非一日之寒。遠的不說,據日總務省“勞動力調查”結果顯示,從1997到2007年的10年間,非正規雇傭者就增加了580萬人,而正規雇傭者(正社員)人數則減少了371萬人。如果是高增長的景氣時期,經濟規模本身在不斷擴大,縱然有再多的非正式勞動者,正規雇傭的正社員們也斷無失去飯碗之虞。但今天,隨著經濟蕭條的長期化,從政府機構到大企業,對“效率”的追求高於一切,定員定崗,訂單的增加並不意味著人員編制的擴大和工資收入的上浮。相反,一個非常現實的問題是,如果為非正規雇傭者改善待遇,便等於堵死了“正規軍”們薪酬成長的空間。
因此,傾巢之下,安有完卵?非正規雇傭者的低薪酬不但沒能為正式員工的合理待遇提供保障,反而把後者的薪俸給拽了下來。其結果,政府機構和企業中,對白領的憂鬱症、過勞死及自殺等勞動保護災害的認定數量,已達史上最高水平。可以說,“下流”化的結果,連中流也自身難保,最終成為社會普遍“下流”化的犧牲。用日本作家、前“全國勞動組合總聯合”(全勞聯)的專職談判專家,致力於派遣勞動者受害支援的淺尾大輔的話說,如此狀況,導致對現代日式資本主義的三重破壞:即“生存的破壞、自豪的破壞和未來的破壞”。
“下流社會”是如何釀成的
筆者服務於占日本GDP1%的綜合電機公司時,曾聽一位老板語重心長地說:“在這個國家,只要你服務於一間過得去的公司,幹上10年、20年,公司對你的回報總應該讓你够娶妻生子、買車買房,維持起碼的有尊嚴的生活。這是常識。”
他說的是“實話”。曾幾何時,日本企業提倡終身雇傭,只要一就職,公司的“年功序列”不但保障薪酬的不斷增長,國民年金制度也承諾退休後穩定的生活;健康保險、雇傭保險等自不在話下,社宅和社員旅行等優厚的福利也是題中應有之義。除此之外,“勞動組合”(工會)通過日本特有的勞資談判方式,以在終身雇傭、年功序列型薪酬體系的統一框架內工作的企業內全體勞動者為對象,在不對勞資關係構成本質傷害的前提下,一年兩度或數度展開對資方的有理、有利、有節的集體交涉(諸如“春鬥”、“秋鬥”等)。作為員工個人,就算再平庸無能,只要肯付出,以公司為家,用不著自己出頭,一切都有制度性保障,每個人都相信“公司不會虧待我”。乃至經過戰後短短一代人的時間,上班族便養成並習慣了上述“常識”。客觀上,也構成了日本社會的“安全網”和國民“公”的意識與道德資源的支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