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率地說,將近一個月來,我經歷了一場人生的洗禮。圍繞著諾貝爾文學獎這個問題諸多的爭論,如同一面鏡子。透過這面鏡子,我看到了人心、看到了世態,當然,更重要的是我也看到了我自己。
前不久,在高密舉行記者招待會的時候,我也用“鏡子”這個比喻回答了中外媒體的提問。曾經有人不解地問,什麼意思?為什麼會通過這個看到自己?我想說,這其實是時代提供了一種可能。十年前,沒有互聯網的時候,這種可能性是不存在的。那個時候我們只能看到報紙,只能聽到別人傳誰誰誰怎麼評價我。現在,面對龐大的網絡,各種各樣的人、各種各樣的想法都可以在上面展現,包括對我的贊譽,也包括對我的尖刻嘲諷、挖苦。特別是後者,儘管讓我感覺不舒服,但我想還是有它的道理。所以不論是批評還是讚揚,都是對我有利的。我有一種感覺,我現在被放在了社會的顯微鏡下,我看到這個人不是自己,而是一個叫“莫言”的寫作者,而我自己,反倒變成了一個旁觀者,站在旁邊,看到大家指指點點、紛紛評價,這樣的機會可謂千載難逢,我必將是受益終身。
記者:你的作品總讓我想起現代派的巨幅油畫,線條游移、色塊糾結、情感濃重,給人以沉重、甚至是無法承受之重的感覺。在你的世界裡,我們不僅能夠體會到原始的脈動、野性的思維、對命運無常的直面和悲憫,還有異常濃烈的甜酸苦辣、貼近大地的隱秘世界、變形誇張的原始悸動、極度喧囂的語言渲染,你用你的作品創作了一個扎實、豐富、浩蕩、磅礴,叫做“高密”的鄉土世界,評論家說你將生活升華成了美學。你如何評價自己這些年的文學創作?
莫言:對這幾十年的文學創作,我體會很深,感觸很多。寫一篇作品可能還比較容易,但是一直要不斷地寫作,可能難度很大。要不斷地寫作、不斷創新,不願意重複自己,實際上就要跟自己鬥爭,不斷地要向自己發起挑戰。所以我主觀的願望很強烈,創新的意願也非常強烈。但是一個人總還是有限度,究竟能創新到什麼程度,是不是每一篇作品都有新的元素,是不是自己所有的作品都沒有重複,這個我不敢說。我知道我的創作有很多的問題,我知道很多批評家都非常敏銳地看到了我創作的弱項和不足,這幾十年來我聽到了很多的讚揚,也非常認真地聽取了很多的批評,包括很多非常刺耳的批評。讚揚鼓勵可以使我繼續前進,批評則使我做好準備。所以,我得說,感謝幾十年來表揚和批評過我的朋友們,也感謝我得了諾貝爾文學獎之後眾多的媒體,包括諸多的網友對我文學創作的評價,對我文學作品的評價,以及對我個人道德方面、人格方面的各種各樣的評說。我覺得這對我來講都是非常重要的。
記者:中國的鄉土文學叙事有著深厚的傳統。有人曾經將你比作魯迅,但是在你的作品裡,我們看到了一個與魯迅、趙樹理筆下完全不同的鄉村,它不僅有泥塑、剪紙、撲灰年畫、茂腔等頑強生長的民間藝術,更有我們通常感觸不到的意識之下巨大的心理冰山,影響甚至決定了你的作品的風格。
莫言:相比魯迅、趙樹理,首先我跟他們時代不一樣,我所處的社會環境,我個人體驗的社會生活不一樣,這決定了我們文學作品的內容不一樣。同時,也正是因為我們所處的時代不同,我現在所了解我們這個時代的各種信息,所得知的各種新的思潮,也是他們當時所不具備的。但是,從文學的技巧上,從語言的功力上,從我們對中國古典文學、中國古代文化生活的占有上,我認為我與魯迅、趙樹理相差甚遠,對他們我永遠高山仰止,自知無法達到他們那種深刻和洞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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