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段逸興的一家》是在美國,整個過程我都是偷偷摸摸的,爸爸幾次在電話裡問我新小說寫得怎麼樣,還讓我發給他看看,我都搪塞了過去——— 可是,還是被他看到了故事的第一章。於是他給我來了一封長信,先拉拉雜雜說了一些家裡的事,說他種在陽台上的冬瓜都長大了,最後說:“你那小說我看了,你現在怎麼寫這樣的東西呢,我覺得你應該把裡面的性描寫都删掉。”——— 這是很多年以來他第一次對我的小說提出錯別字以外的意見。
實際上,我不得不承認,沒有爸爸我就沒法寫平樂鎮。我總愛打電話給他,問一些荒謬的問題,比如:油菜花三月份開了嗎?九幾年你們抽的都是什麼煙?等等。爸爸就總是嘆氣,說我作為作家太缺乏常識了,太不扎實了——— 可他有所不知,不論我在多遠的地方,過了多久,僅僅聽到他的聲音,我們鎮上的人人事事就會立刻重新浮現。
多年以來,爸爸是我最好的朋友,也總是我的第一位讀者。於是,我常常都在寫小說的時候想起他,想著他讀這篇小說時可能的反應———《段逸興的一家》是我第一次沒有這麼做的作品,作為一個小說家,我不得不背叛了他,徹底忽略了他作為父親的感受——— 作為小說家,我的叛逆期其實已經來得太晚了一點。
我給爸爸回了一封信,想要給他解釋我寫這個小說的原因。以及,最重要的是,作為一個小說家和虛構者的我,是作為一個中立的簡寫的“人”而存在的事實。作為小說家的我不是女人,不是少年,不是女性的,不是年幼的,不是高雅美好的,不是低俗卑劣的,當然,也不是家族的女兒。
作為小說家,我在美國寫完了《段逸興的一家》,而作為女兒,我設想著爸爸最終看到整部作品的樣子,難免忐忑不安。回國前,小說全文在《收獲》上發表了,我不敢問爸爸有沒有買到雜誌,有沒有看。站在機場出口外面等我的爸爸倒是臉色如常,胖乎乎地戴著眼鏡。我們到了家,吃了飯,坐在沙發上喝茶,他忽然說:“你那小說我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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