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事情到這一步,誰也攔不住了。只好退一步說:“那也得辦出院手續,要車來接啊。周副主席,我現在就去聯繫,你先躺下歇歇……”
靠這個辦法,才攔住周恩來沒有馬上走。辦過手續,向董必武聯繫後,大家都知道攔不住了,第二天一早就來車接周恩來回紅岩村。
下車時,周恩來已經感覺到氣氛不對,臉色變得蒼白,也不多話,匆匆奔向辦公室。他過去走路快,但現在刀口沒全長好,這樣的急步令人擔心。我想追上去挽扶,被他甩開了,一溜小跑似地進了辦公室。
鄧穎超聽到響動,正迎出來,周恩來已經搶先一步跨入辦公室,一眼看到鄧穎超臂上的黑紗,猛地停下腳步,恰似面前突然橫出一道萬丈深淵,仿佛再走一步就會墜入黑沉沉的淵底。
片刻的驚愕,那沉甸甸的寂靜給我留下極深的印象。周恩來那濃黑眉毛下的兩只本來十分精神的兩眼刹那間變痴變僵,直瞪瞪地望著鄧穎超,凝固了。好像很久,又像只有兩三秒的時間,當鄧穎超臉上浮起一種歉意而又悲痛的神情欲有所言時,周恩來才猛抽一口氣,從惡夢中驚醒一般,目光忽然惶恐地戰栗了,他的嘴唇抽搐著,睫毛抖得厲害,好像內心受到猝不及防的巨大衝撞,全身都跟著顫抖起來,終於從胸腔裡衝出一聲:
“怎麼,怎麼回事?”周恩來從來不曾這樣失控失態地顯出慌亂,以致於鄧穎超難過地低下頭,沒有敢說出話。周恩來已經左右扭動著頸項,連續問著:“出了什麼事?到底出了什麼事?”
其實,以周恩來的聰明,早已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他只是無法相信也無法接受這一悲痛的現實。
“老爺子……去世了。”鄧穎超終於小聲地說了一句。
周恩來的身體一陣悸顫,隨即搖晃一下,我忙扶住他左臂。他沒有感覺,兩眼仍然痴痴的,好像還無法接受這一現實。鄧穎超繼續小聲說:“中風,很快就不行了,三天前去世的……”
周恩來靜靜地站著,嘴唇微張著一直在顫栗,凝滯的眼睛裡慢慢地沁出一眶淚水;我聽到了他的呼吸聲,並且越來越清晰,那是鼻腔和喉嚨壅塞的原因,這種粗重顫動的呼吸終於變成抽泣呻吟的節奏,淚水已經盈滿眼眶,泉水一樣漫溢下來,豐饒地淌過灰白的面頰。
我在心裡叫著:周副主席,你要節哀,要注意身體啊。但我一句也說不出口。皖南事變時我見過他哭,但這一次的哭與那一次不同。究竟不同在哪裡?我一時還說不准……
驀地,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嗚——”我聽到一聲長長的凄哀的號哭,周恩來的手捂到臉上,仿佛流淚已經無法減輕內心尖銳的痛楚,他終於鬆開喉嚨,大放悲聲,並且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在場的人,有的驚愕,有的慌張失措,有的難過地跟著一起掉淚。我也流淚了,因為我終於聽出這一次的哭聲與以往的不同。這是大忠大孝的哭聲,帶著我們民族的濃厚氣息,帶著傳統和倫理道德的力量,凝聚了五千年文明的氣勢,猛烈地迸發而出。這哭聲使我心靈震顫,生出一種悲壯的轟轟烈烈之感;望著痛哭失聲的周恩來,我忽然對我們的民族,對我們的黨,對我們黨的領袖生出一種新的深刻一層的認識。我隱約明白了一個道理,中國共產黨之所以能團結人民,之所以有長盛不衰的力量,成為凝聚人民和民族的核心,極重要的一條原因就在於她繼承和發揚著我們民族優秀的文化傳統和人類五千年所創造的一切文明……
鄧穎超大姐和幾位同志趨前勸慰,扶住周恩來不讓他躺倒在地。周恩來坐在地上,兩只腳前後捯動,突然地抬起頭來。悲痛、怨懣、懊悔、憤怒在刹那間爆發出來,淚飛如雨,斥聲似火:
“你們沒爹啊?你們怎麼能這麼做?啊,嗚嗚,他是我父親!”哭聲斥責聲此起彼伏,連續不斷:“我父親死了你們封鎖我,馬克思主義也沒說不要爹!馬克思主義也不能說親生的父母都不要了,嗚嗚……”
鄧穎超不敢再勸,也勸不了,趕緊叫來董必武。董必武不安地上前說:“恩來同志,我們本意……”
“你沒有爹啊?”周恩來痛哭失聲:“嗚嗎……你們搞封鎖,我父親死三天你們不通知我一聲,他是我父親!嗚嗚,不敬父母,不忠不孝,那算什麼共產黨員?啊!”
“恩來同志,唉,大家是為了你的身體。”董必武彎著腰,俯身小聲解釋:“大家怕影響你的傷口啊……”
“我也不是你們通知我,我就活不了啦!嗚嗚,他是我父親,沒有父親有我嗎?這是人之常情麼……”
“大家也是好心,”董必武難過地搖搖頭,“我們考慮不周。恩來呀,你就不要上火了。”
周恩來抹著眼淚,抬起頭:“國民黨本來就攻擊我們沒人情,不尊祖上,六親不認,你們還敢封鎖我。整整封鎖我三天!”
“我們考慮不周,都是我們考慮不周。”董必武連連自責,周恩來的哭聲減弱一些。董必武趁機進一步解釋:“恩來呀,決定你動手術,主席很關心,專門給我們打來電報,你看麼,‘恩來須靜養,不痊愈不應出院,痊愈出院後亦須節勞多休息,請你加以注意。’電報打給我,叫我加以注意,我得完成主席的囑托啊,不能不考慮你的身體情況啊。主席說不痊愈不應出院,我怎麼辦?我也難哪,考慮來考慮去,現在看來考慮得還是不周到。事情已經這樣了,還請你原諒。主席還囑托‘出院亦須節勞多休息’,叫我加以注意。恩來同志,節哀吧,注意身體,這是主席的要求和囑托,也是大家的希望……”
周恩來流著淚看過毛澤東的電報,在董必武的勸說下漸漸止住痛哭,依然流著淚問:“我父親的遺體呢?”
“保留著。”董必武趕緊點頭,“天氣太熱,弄冰困難,我們在山上搭了個棚子,遺體停放在山上。”
周恩來從地上站起身,一邊擦淚,一邊走到桌前,拿筆拿紙,略想想,淚水又湧得多流得急了。他用衣袖用力擦一下淚,開始揮筆疾書,嘴唇緊閉,受到極大委屈似地嘟著,很快寫下幾行大字,交我說:“馬上給主席發電。”
我送電文時,看了那內容。顯然,周恩來的悲痛還需要排遣。他不好繼續對大家發火,也不想再多批評,毛澤東主席便成了他唯一能訴說委屈和悲痛的人。
“主席,歸後始知我父已病故三日,悲痛之極,抱恨終天。當於次日安葬。”
文發出,很快便接到毛澤東的複電慰問:
“尊翁逝世,政治局同人均深致哀悼,尚望節哀。重病新愈,望多休息,並注意以後在工作中節勞為盼。”
周恩來當天即拖著未曾痊愈的病體,上山為父親守靈。他戴著黑紗,邁著沉重的步子登上山,南方局和18集團軍駐京辦事處的許多同志跟隨在後。來到停屍的席棚前,周恩來站住腳,深深地三鞠躬,而後默哀。
屍體蓋著白布,四周圍熏著香火和艾蒿,因為天熱,用冰極困難,所以用了這種土法來護屍驅味。
周恩來走到屍體前,自己揭開白布,最後瞻仰了父親的遺容,再次三鞠躬,然後就在靈前坐下來。沒人能勸他回去休息,也沒人敢勸他離開。他守靈一夜,第二天仍然不肯回去稍息,一直守到下午起靈。
工作人員用擔架將屍體抬下山,放在馬車上,送往小龍坎。我們在那裡買了塊墓地,辦事處的人死了都埋在那裡,周恩來的父親,鄧穎超的母親以及毛主席在重慶談判期間被國民黨兵打死的李少石同志等20多人,先後都葬在了那裡。
周老太爺落葬時,周恩來填了第一鍬土,然後大家才開始幫忙填土。堆起墳後,又是周恩來堆最後一鍬土,仔細將墳頭拍實修理整齊。
周恩來在墓前向父親默哀,向父親深深地鞠躬,鞠躬,再鞠躬。他那淚花迷離的兩眼中,流出深深的憶念和哀痛……
第二次痛哭:1946年的4月8日,國共談判飛機失事,王若飛、博古、葉挺逝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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