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評社北京8月29日電/據光明日報近日刊發複旦大學中國古代文學研究中心古籍整理研究所副研究員吳冠文題為《謝靈運對山水本真之美的發現與叙寫》的文章,全文如下:
人稱“山中宰相”的陶弘景在《答謝中書書》一段優美的山水描寫後論道:“自康樂以來,未複有能與其奇者。”這篇書札寫於梁代中後期,若從此向前追溯,文學史上曾出現過衆多模山範水的作品,包括康樂公謝靈運前後的石崇、孫綽、王羲之、慧遠、陶淵明、鮑照、江淹等的詩文創作,陶弘景當時所能讀到的精彩之作遠非現在所能想望。那麼,他為何會如此推崇謝靈運呢?答案或即“能與其奇者”五字。這五字其實包含了兩點值得關注的信息:一是“奇”字,即山水本真之奇異;二是“能與”兩字,“與”有稱許之意,“能與”即有能力用語言文字給予稱許。因此,“能與其奇者”不但要能够發現山水之奇,還要有足够的文字表達能力稱頌出山水之奇。
(一)
謝靈運《山居賦》曾對西晉之前的山水審美作過批評,認為仲長統和應璩所希求的良田美宅,歷代帝子王孫豪貴們占有的山川苑囿,均被表現為域中極富麗之地,這些山水其實只是畋游歡宴之場。東晉開始的山水書寫在縱放宴游之外,增添了以山水澄懷味道或玄想證悟的功能。如王羲之《蘭亭詩序》記述衆名士在山水相映的清和自然中飲宴賦詩,與石崇金穀集會的赫然勢焰迥異,蘭亭集會展現了雅士之風。王羲之既對之前石崇等山水書寫中的絲竹管弦之樂予以否定,也未提漢代張衡、仲長統等所謂的弋釣之娛。孫綽《游天台山賦》、顧愷之《畫雲台山記》則將山水作了超越域中的闡發,廬山諸釋子《游石門詩序》將石門之游的宗旨歸於在神麗之境中證悟體道。總而言之,山水無論被作為畋游歡宴之場,還是仙境或玄想證悟之境,作者本意尚未落在山水本真之美上。
東晉至劉宋,隨著奇山異水自然之美逐漸被揭示,之前發展起來的山水作為歡宴之地、仙境、玄思證悟之場的功能,在謝靈運作品中雖還有具體而微的體現,但卻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以仙境的情結為例,謝靈運作品中雖仍有仙人仙境的意象遺存,但前代文學中一些著名的仙人仙境卻常被作為山水流連時求索、懷疑、幻滅的對象。如他從永嘉回故鄉始寧途中所作《歸途賦》,便曾記叙自己在縉雲逗留以搜尋黃帝遺跡的過程。不過他已不再執著於黃帝升仙一事,賦文“漾百裡之清潭,見千仞之孤石。歷古今而長在,經盛衰而不易”,便是強調唯有這片千仞高的孤石,無論時間變遷和人世盛衰,巋然屹立在縉雲山中。對仙人仙境的質疑與幻滅在其《入華子岡是麻源第三穀》詩中最為典型。該詩開頭直到“邈若升雲煙”句,與之前論及的孫綽《游天台山賦》、顧愷之《畫雲台山記》、廬山諸釋子《游石門詩序》相比,都是一個思路,無非描寫所登游之處非同尋常的奇異險絕景象,以至作者不畏艱難登頂後,仿佛升到雲煙之上。但至“羽人絕仿佛,丹丘徒空筌”一聯,謝詩開始與前代類似意境分道揚鑣,如屈原《遠游》之突顯羽人和長生不老之鄉(“仍羽人於丹丘,留不死之舊鄉”),以及孫綽《游天台山賦》之尋求羽人之蹤和長生不死之福地(“仍羽人於丹丘,尋不死之福庭”)。在謝靈運的山水世界中(夢境除外),再也無法尋得羽人和丹丘,連圖牒和碑版都蹤跡全無。
他的山水書寫開始將重心放在尋求奇山異水的過程,這種“異”非再是玄想的仙都或神麗之境,而是山水自然本身的神奇靈異之處。如“漾百裡之清潭,見千仞之孤石”(《歸途賦》),“銅陵映碧澗,石磴瀉紅泉”(《入華子岡是麻源第三穀》),“晨策尋絕壁,夕息在山栖。疏峰抗高館,對嶺臨回溪”(《登石門最高頂》),等等。他不再如張衡、石崇他們那樣描寫人在山水中的宴嬉和弋釣之娛,也不再如王羲之、廬山諸釋子那樣將山水強調為遣懷悟道之場,他的山水世界與紛繁喧囂的欲界相反,主體部分是空、水或水月相映的本真澄淨的世界,山水之游包括欣賞動植物的形狀樣貌和音聲,包括各種前人未曾關注到的“細趣密玩”,作者努力將身心融入那個鮮明朗暢的純淨世界。
在昭揭自然中質有而趣靈的新奇風景時,謝靈運不但自欣於遇合山水林巒之美,還自得於對這些曾經只能孤芳自賞的林泉景致的發現。這種對山水本真之美的發現,且以山水知己自居自得的現象,實集中體現了晉宋山水文學發展的一種趨勢。謝氏之前或同時的袁崧、陶淵明、釋慧遠等人都曾留下類似的文字。如袁崧《宜都山川記》叙及西陵峽雲:“常聞峽中水疾,書記及口傳,悉以臨懼相戒,曾無稱有山水之美也。”在袁崧看來,這些書記和口傳之人便未能領略西陵峽的美異之處。不但欣喜自己能够揭櫫西陵峽非同尋常的奇觀,他還提到“若山水有靈,亦當驚知己於千古矣!”釋慧遠等人之記述廬山石門(《法師游山記》),陶淵明之記叙曾城(《游斜川詩序》),文字中均含有類似的意味。
東晉開始發展出的這種欣賞山水本然之美異且以山水知己自居的趨勢,在謝靈運詩文中蔚為大觀。其《登江中孤嶼》詩“懷新道轉迥,尋異景不延。亂流趨正絕,孤嶼媚中川。雲日相輝映,空水共澄鮮。表靈物莫賞,蘊真誰為傳”,《石室山》詩“清旦索幽異,放舟越坰郊。苺苺蘭渚急,藐藐苔嶺高。石室冠林陬,飛泉發山椒。虛泛徑千載,崢嶸非一朝。鄉村絕聞見,樵蘇限風霄……靈域久韜隱,如與心賞交。合歡不容言,摘芳弄寒條”,等等,都有尋異到發現美異過程的描寫。這些奇觀總是隱藏在牧子漁夫足跡都難至的地方,千古空自崢嶸,現在突然被人賞識,靈奇之域與作者之間的“合歡”之喜可以想見。
(二)
《世說新語》劉孝標注引《法師游山記》載釋慧遠語:“傳聞有石井方湖,中有赤鱗踴出,野人不能叙,直嘆其奇而已矣。”此類表述其實觸及六朝山水文藝的一個重要特征,即其時的山水審美主體幾乎都是文化精英,樸質的鄉野之人雖認為石井方湖赤鱗踴出現象很神奇,卻無法將此叙寫出來。謝靈運則不然,這位《世說新語》記載到的魏晉最後一位名士(陳寅恪語),在慧眼識得山水本真之美後,雖然清醒意識到言不盡意,還是試圖用文字盡力將宏闊境域裡山水世界的種種細趣密玩叙寫出來。以其《山居賦》描繪始寧居所周遭風景的一節文字為例:在北山極頂之處修葺室宇,開門便可望見南山高峰,重叠的山崖盡入眼簾,明淨的湖泊就在窗前。館室門楣在丹霞的照映下分外紅艶,梁椽因為碧雲相觸格外鮮明。山頂館室位置之高可見流星從上往下疾駛,鶤、鴻一類大鳥振翼高飛都無法企及,何況是燕雀一類小鳥輕飛!一旁湧出的泉水在東檐側緩緩流動,對峙的峭壁聳立於西側屋檐承溜處。修竹枝葉繁盛,灌木茂密幽深。藤蘿四處延展攀援,鮮花芬芳襲人,嬌美秀麗。日月之光從枝柯間投射,風露清氣在山灣處彌散。
與之前文學中的山水描寫相比,謝靈運的山水世界明顯更具體靈動,不僅包括“水石、林竹之美,岩岫、隈曲之好”,還包括稀見前人寫及的令山水更加幻異多姿的日月風露雲霓等現象。盡管有時叙寫繁複到令人感覺冗長“塞滯”(錢鍾書語)的程度,謝靈運仍一再對自己未能具記山水中的“細趣密玩”表示遺憾。與陶淵明在閑閑幾筆的寫意式表達後便以“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收束相比,謝靈運叙寫山水時總是努力用文字描繪出各種感覺器官所能感知到的美好物象。雖然他的作品在後世褒貶不一,但謝靈運對山水本真之美的揭櫫與盡力叙寫,一直啓發著其後的山水文學創作,即使是今人不乏微詞的《山居賦》,其對始寧山水巨細靡遺的叙寫,也曾嘉惠南朝及後來的山水詩文書寫,在結構經營、意象撰構以及遣詞造句方面,均為後世不斷取用的源泉。
因此,陶弘景之高贊謝靈運對山水“能與其奇者”意味深長,推許他既具發現山水本真之美的慧眼,堪稱山水知己,又能够用恰切的文字充分抒寫山水本真之美。正是這兩點,奠定了謝靈運在山水文學史上的突出地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