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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寅恪家族:追尋百年的獨立與自由

http://www.CRNTT.com   2011-07-24 10:55:31  


 
學術上的爆發 

  一張攝於1950年代的照片裡,陳寅恪坐在椅子上,披著圍巾,拄著拐杖,興致很高地給學生們講課。聽過課的蔡鴻生記得很清楚,上課地點是陳寅恪家二樓的走廊。

  “先生家二樓的過道裡,擺著七八張椅子。他當時給我們開的課名叫‘元白詩證史’。選修他課的人不多,我們全班總人數42個,4個人選了這門課。有一些教師也在旁聽,有興趣就來。先生的課不用考勤,不用寫作業,不用考試,不用評分,只需要預習,要不聽講時會滿頭霧水。他助手黃萱會控制上課時間,時間到了就按下鈴。”蔡鴻生對本刊記者說。

  陳寅恪當年住過的二層小樓,如今已辟為“陳寅恪故居”,供訪客參觀。在二樓的走廊裡,擺放著數張上課用的椅子,可以想見當年情形。

  在蔡鴻生的記憶裡,陳寅恪所用的書都是“大路貨”,圖書館都可以借到,“但別人沒有他那種深度的認識。”蔡鴻生認為學術的魅力盡在於此,“先生常講,學術需要發覆,發覆就是創造力。”

  陳寅恪當時的著述都是口述,然後讓助手黃萱記錄下來,這讓蔡鴻生非常佩服。此後留校任教的他曾經讓自己的研究生試著口述5000字的論文,沒人能夠做到。

  蔡鴻生聽課期間,知道陳寅恪正在寫《論再生緣》。這本書寫出來後油印了一些。章士釗南下看望陳寅恪時,攜此油印本去往香港。

  1958年12月號香港《人生》雜誌刊登了餘英時文章《陳寅恪先生書後》:“而尤足以顯出陳先生對極權統治下學術文化狀態之反映者,則為書中論思想自由之文……”1959年,友聯圖書編譯所出版了《論再生緣》。

  1960年,中國科學院院長郭沫若突然對《論再生緣》產生極大興趣。5月4日,他第一次在《光明日報》撰文全面評價《再生緣》。直到此時,中國大陸的人才知道陳寅恪寫了《論再生緣》。

  一年之中,郭沫若連續在報刊上發表了7篇關於《再生緣》的文章。除了贊成陳寅恪對《再生緣》的評價外,他對其中的一些細節提出了不同的意見。《再生緣》因此而成為彼時文化界的熱點。改編自《再生緣》的戲曲《孟麗君》一時為國人所關注。

最後的時光

  一張攝於1957年的照片裡,在助手黃萱的協助下,陳寅恪正口述《柳如是別傳》。他的眼睛雖已失明多年,依然透著智慧之光。從1953年至1964年,他口述了兩部專著《論再生緣》、《柳如是別傳》,總篇幅達90萬字,幾近他所有著述的一半。
 
   過去的一年,是中國知識分子1950年代最後的好時光。1956年2月在《中共中央關於知識分子問題的指示》中,中共肯定了中國知識分子在現代化國家建設中的地位。

  “1956年,對他來說,春天來了,這是他心情比較好的一年。”蔡鴻生回憶。那年寒假他沒回家,是在中大過的年。他和同學們準備大年初一到老師陳寅恪家拜年。“我們跟師母聯繫,說好來看望先生,先生同意了。他心情很好,跟我們幾個學生聊了半個多鐘頭的家常。”這是陳寅恪最後一次接受拜年。

  1957年反“右”開始,中國知識分子面臨新的劫難。1959年,周揚曾去拜訪陳寅恪。陳寅恪原本堅決不見,在校方一再勸說下,勉強答應。據周揚回憶,“他問,周先生,新華社你管不管,我說有點關係。他說一九五八年幾月幾日,新華社廣播了新聞,大學生教學比老師還好,只隔了半年,為什麼又說學生向老師學習,為何前後矛盾如此。”周揚感覺“被突然襲擊了一下” ,甚為被動地作了一番解釋,“新事物要實驗,總要實驗幾次,革命、社會主義也是個實驗。”陳寅恪並不滿意,說,實驗是可以,但是尺寸不要差得太遠。

  極左思潮泛濫的年代,有的領導不乏清醒頭腦與憂患意識。1961年9月,廣東省委書記陶鑄提出要向知識分子“賠禮道歉”。陳寅恪所住的中山大學東南區一號二樓成為被重點關注之地。

  1962年7月,陳寅恪洗漱時突然摔傷,醫院的診斷結果是:右腿股骨頸折斷。從此他的行動十分不便。

  陶鑄對陳寅恪一直十分關照。為方便他散步,專門鋪設一條白色水泥路;為他能欣賞戲曲,送上較好的收音機;為護理他,還派出“三個半護士”。但受到優待的陳寅恪,仍摘不掉“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帽子。好幾次政治排隊中,他都被列為“中右”。很多人無法理解陳寅恪憑什麼享受如此待遇。彼時在中大流行的說法是:我們都沒有飯吃,為什麼要這樣優待他?

  1963年7月中大黨委副書記馬肖雲向陶鑄匯報學校工作時,反映了“群情”,認為對陳寅恪的照顧太過分,三個半護士的照顧太特殊。陶鑄大怒。一份當年的談話紀要記錄了他的原話:“你若像陳寅恪老這個樣子,眼睛看不見,腿又斷了,又在著書立說,又有這樣的水平,亦一定給你三個護士。”

  “文革”開始後不久,陶鑄上調北京,仍多次對廣東省委作“遙控指示”:對陳寅恪的待遇要保持原狀。然而他連自己都沒有保住。1967年1月4日,被視作當時中國政壇第四號人物的陶鑄突然被打倒。曾與他有關的人,在新的一年裡面臨隨之而來的災難。

  陳貽竹當時在中山大學讀書。他向本刊記者回憶,“我是從大字報裡才知道自己的叔公這麼有名。”大字報將陳寅恪居住的東南區一號樓覆蓋了,甚至貼到了陳寅恪的屋裡,貼到他的床頭。

  從1967年初開始,“造反派”紛紛上門逼陳寅恪交代與陶鑄的“黑關係”。當年夏天,唐筼心臟病發作,瀕臨死亡。陳寅恪擔心妻子先他而去,預先寫下一副給愛妻的挽聯。

  涕泣對牛衣,卌載都成腸斷史;

  廢殘難豹隱,九泉稍待眼枯人。

  陳家正好位於中大制高點大鐘樓的對面。兩年多的時間裡,陳寅恪被四面八方的高音喇叭聲包圍。以往他尚且要依靠安眠藥才能入眠,此時他精神所受之摧殘,可以想見。造反者津津樂道於這針對盲人學者的獨特批鬥法,甚至將喇叭設在他床前,“讓反動學術權威聽聽革命群眾的憤怒控訴”。

  “叔公家沒搬之前屋子裡外都貼滿大字報。1968年之前,我跟媽媽去看過叔公一兩次,他當時不說話,不能談政治,也不能談感受。”陳貽竹說。

  1969年春節過後,陳寅恪一家被勒令搬出東南區一號二樓。1969年10月7日晨5時許,陳寅恪因心力衰竭去世。

  45天後,1969年11月21日晚8時許,唐筼去世。她曾對人說,“待料理完寅恪的事,我也該去了。”

  大陸媒體中最早登載陳寅恪去世消息的是《南方日報》。1969年10月18日,《南方日報》刊登了一條一百多字的消息:“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全國委員會常務委員、中央文史研究館副館長、中山大學教授陳寅恪先生因病醫治無效,於本月七日在廣州逝世,終年七十九歲。”

  陳寅恪去世後,墓地多年未能落實。直到2003年,他才與愛妻唐筼合葬於江西廬山植物園。墓地前立有一塊巨大的石頭,上面刻著: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2009年,陳寅恪與唐筼去世40年,義寧陳氏後人齊聚廬山植物園,留下了這麼多年來人數最多的家族合影。次年陳寅恪的三個女兒出版了回憶錄《也同歡樂也同愁》。在書中,女兒們提到陳寅恪回憶他1896年拍照的情形:

  當時五個孩子並排站立,陳寅恪心中暗自思量:長大後是否難以辨認照片上哪個孩子是自己?恰巧,快門按下時他正站在一株低矮的桃樹旁,為將來看此照片時不致出錯,他伸出右手,拈住了一枝桃花。

  (感謝蔡鴻生、陳貽竹、張求會、曹天忠對本文的幫助。實習記者喬芊對本文亦有貢獻。主要參考資料:陳流求、陳小彭、陳美延《也同歡樂也同愁:憶父親陳寅恪母親唐筼》;陳小從《圖說義寧陳氏》;蔣天樞《陳寅恪先生編年事輯》;卞僧慧《陳寅恪先生年譜長編(初稿)》;餘英時《陳寅恪晚年詩文釋證》;張求會《陳寅恪的家族史》;葉紹榮《陳寅恪家世》;陸鍵東《陳寅恪的最後20年》;蔡鴻生《仰望陳寅恪》、《讀史求實錄》;胡文輝《陳寅恪詩箋釋》;汪榮祖《史家陳寅恪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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