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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丹青訪談:請給木心先生起碼的尊重

http://www.CRNTT.com   2013-04-03 12:31:47  


 
  《新周刊》:在這個大語境下,我們理解木心肯定是發生問題的。 

  陳丹青:但他和我們一樣,都用漢語寫作。 

  《新周刊》:你曾嘆息我們今天“沒有好的長輩”。熊培雲有一次說,現在中年人消失了。到底是長輩沒了更危險?還是年輕人沒了更危險? 

  陳丹青:希臘早先的傳統,很厲害,小孩長到一定時候,送出門,找個大人帶他。古中國也這樣,“師傅帶進門,修行在個人”。前提是有師傅。別以為師傅就是教授。從前弄堂里的鄉下人都知道調弄小孩。木心最懷念帶他長大的老傭人“海伯伯”,給他講故事,帶他玩,木心講起來活龍活現,一直想念他,就像魯迅想念閏土一樣。 

  《新周刊》:你一點都瞞不過師傅。你的小伎倆,他全看得清楚。你的火候,他全看得出來。但我不太理解,中年人沒了更危險,他們這一代人有很大的問題嗎? 

  陳丹青:問題太大啦!熊培雲的意思是說,不要怪年輕人,中年人在幹什麼?給了青年什麼? 

  木心會從一句話給你分析話里話外的意思。他引耶穌一句,說其實耶穌不喜歡這個人,但又不能點破,就顧左右而言他。還分析老子那句“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他列出六七條解讀——我們現在不會說話,也不會“聽”,不會解,不會讀。他說現在不解反諷了,說我出了本《退步集》,大家就說:看啊!他自己都承認退步了。 

  木心回來不接受採訪。話說出去,對方不會“聽”,沒快感了嘛——不會說話的人,一定也不會“聽”,兩頭出了大問題。這些,有大人給你解,太不一樣了。 

  《新周刊》:我讀《文學回憶錄》有個體驗:我不覺得他在講,和他寫的是一樣的。他的述和作,和諧一致,非常優美,非常乾淨。 

  陳丹青:曹立偉說得好,他說好的作家,一定是文章和聊天不可缺一,是對應的。木心講話非常清楚——很難啊,你清楚清楚看! 

  《新周刊》:木心還說過,孔子述而不作,他是作而不述。 

  陳丹青:可以寫一篇作和述的論文:前現代社會和現代社會的關係,文字與語言的關係,傳播和著作的關係。 

  《新周刊》:我想談論知行合一的問題,有人說年輕人要知行分離,否則在這個異化土壤上沒辦法活下去。你覺得木心會怎麼看,他是知行合一的人? 

  陳丹青:他不用這種詞的。教導的、勵志的、格言式的話語,他不說。凡有目的性的話語和事情,他都不感興趣。知行合一,你仍在指向一個行為準則,行為準則又指向道德規範。不,他沒有的。他說:“你要在我書里找我的人生觀,找不到的”——這句話很難解,但很重要。我們半個世紀的寫作和話語,就是一個表態的、定性的口號系統,木心不入這套話語的。 

  《新周刊》:木心的思維隨時隨地都在發生各種化學反應。 

  陳丹青:你找到木心“這個”意思,發現他移到“那裡”,你趕過去,他又換位置了。他有個脈絡,在這脈絡上找尋各種變化,各個面向。他很在乎不要把話說過、說死。他改自己文章,改來改去,就在改這類詞語的細微的偏差。 

  《新周刊》:木心有過一個“殺死木心”的階段麼?還是他一直都這樣的“木心”? 

  陳丹青:他的獄中手稿,有五段被解讀記錄了,收在二月的《溫故——木心紀念專號》中。你去看看,“文革”中他就這麼寫了。可惜現在找不到他更早期的稿子。這不是一夜間可改變的。 

  木心對“五四”從未滿意過。他不漏掉西方一戰二戰前後的作家,但不談“五四”到現在的新文學,沒有單上一課。 

  他在乎文體,在乎天分。照他說法,“五四”後,一個魯迅,一個張愛玲。我問沈從文怎樣?他說:“好的,很會寫的,聊備一格。”這話其實中肯,“聊備一格”不是貶義。可你現在說:沈從文不怎麼樣,還得了?木心還很喜歡汪曾祺寫的一篇《陳小手》,特意給我看,說是寫來“游刃有餘”。 

  他頂喜歡的台灣作家是高陽,借給我看,楊乃武小白菜之類。我讀了說好,他很開心。 

  所謂“一格”,好比菜式的一種,冷盤、清炒、紅燒……可憐中國“聊備一格”者太少了,要是“五四”一路下來不給糟蹋,一格一格好多格,好多層次,好多類別,其中有個木心,我們談他就順多了。 

  《新周刊》:剛才講到離線狀態,現在的人如果處於不在場、不在線狀態,就恐慌。但出現了木心這麼個不在場的人。近距離遠距離觀察木心,我們在這麼大信息量的一個空間,會覺得有這個人我們不知道,這也是否導致我們誤讀木心? 

  陳丹青:不是不知道,是出現了,你不認得,知道了,冷笑熱罵。除了傻逼青年,中年人幾個在乎過?一次辦活動,有個公知很憤怒地對我說:老陳你推薦那個木心,不行啊,根本沒法看! 

  你知道,木心書剛出,三聯的朱偉就作文貶斥。 

  還有若干五○後六○後當代英雄,嗤之以鼻。去年木心一死,美術界一位理論家彭德,著文嘲諷,擺一副公允的權威相,題目是“木心:大師中的大師?”,上來就生造一句我沒說過的話——照魯迅的說法,先給你塗個花臉——他說,木心博學,是讀了民國《萬有文庫》。我真是悔不迭,早知我也弄本《萬有文庫》,不就成木心了嗎?

  你說信息量太大,容易錯過,你以為英雄好漢們粗心嗎?都彼此細細盯著呢。出面嘲罵算厚道的,陰暗的角兒,不吱聲。九十年代王小波一死,傻逼青年趕緊讀他,文壇你以為不知道嗎?看不起,不吱聲。 

  “文革”後倒是真心的,老少傻逼剛醒過來,忽然發現咱們還有沈從文,張愛玲,錢鍾書,梁漱溟……都不知道,大熱,大談。再後來就拼命找,一會兒找出一個,一會兒找出一個,陳寅恪啊,顧准啊,張中行啊,我回國時正在大談季羨林、王世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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