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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丹青:高倉這個孤獨的老頭

http://www.CRNTT.com   2014-12-05 11:59:12  


 
  翌日繼續開會。午間,富造兄撥來電話,開腔便是滬語,嘻嘻哈哈。老知青是片刻即熟的,富造笑說插隊落戶的往事,居然記得我在“文革”美展的畫,又說老頭子昨夜回了賓館感慨道:這樣地來一趟,為什麼只有那個黑衣人說了那句話?我問哪句,他說是“what a story!”(怎樣的故事啊)。那不過是英語的場面應酬,聽高倉專程送劍,我便隨口一說,老人當真了。
 
  藝謀會用人,10月,他遞我幾枚高倉的影劇照片,說是老頭兒生日,畫個素描送他吧,他回去後還念叨你。我一愣,也就塗抹了,交給他。不久富造來電話,說是高倉一定要我去東京時再見。也巧,女兒正有翌年去東京謀職的計劃,他即要了孩子的電話。來年女兒落戶東京,旋即告知,老頭子和富造很客氣地招待她:“哎呀,以後再不去了!好正式啊!”是的,日本式的待人的鄭重,我也害怕。富造卻是開心極了,一叠聲說:“你放心好了,高倉說,以後就做你女兒的保鏢。”我心下叫苦:看來高倉是個孤單的老人。
 
1900,你的母親

  4月間陪了母親到東京看女兒,便在富造的那個四層與高倉又見面了。他仍是筆直地站著,候在門後,臉上的意思,真好似等來什麼老朋友。我想想好笑,一面之交,老頭子何至於這麼高興呢。但我也高興的,不為他是高倉健,而是難得就近觀察一位偉大而垂老的演員。
 
  那個長長的下午,我能記得的片刻是逗他談電影,他說,他鼎鼎佩服的大演員,是美國的羅伯特·德尼羅。我說達斯汀·霍夫曼、艾爾·帕西諾,都厲害呀,老頭子正了臉色,把嗓音弄粗了,連連說:“喔……no one! no one can be like him!”那一瞬,他顯然沒想到自己也是大演員,卻忽然像極了他扮演的角色,露出忠誠到發倔的模樣,眉心擰巴起來。我們一部部數落德尼羅的電影,卻沒有貝托魯奇的《1900年》。我說,德尼羅在那部片子裡年輕得一塌糊塗。高倉的眉心又擰巴起來,漸漸對自己生氣的樣子:“耶……”他拖長聲音說:“我怎麼不知道?”旋即起身給助手電話,自然,換了日語,富造立即解釋:他要手下馬上弄到《1900年》的碟片。事後得知,日本電影商不願進口三小時以上的電影。
 
  傍午,母親倦了,即被富造引進內室的沙發歇息。當我們張羅靠枕毛毯之際,高倉一直欠身注意著,似乎想來相幫而止於禮。那次女兒借故不肯來,黃昏我們告辭離去。一家人夜飯後才回賓館,跑堂叫住我,說有人找。誰呢,返身出去,是高倉站在街沿他的車旁。這是奇怪的一刻:我立即想起他曾順口問我住在哪個賓館,看來早已想好單獨再來。“你的母親,可好?”他變得像在電影裡似的,一臉的情況,仿佛事態很嚴重。我說,很好。這時他做了個難以看清的迅速的動作,從左腕褪下手表,直視我,不說話,如做黑市交易般低低地攥著,幾乎觸到我的手。我很難忘記那一刻:他忽然變得活像北京地面的家夥,眼神分明是說:“哥們兒,您要是不收……”待我遲疑接過,他周身一鬆,如所有日本男人那樣猛一低頭,算是告辭,上車後迅即搖下車窗,射來忠心耿耿的一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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