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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丹青:高倉這個孤獨的老頭

http://www.CRNTT.com   2014-12-05 11:59:12  


 
  小時候,滬上常有家境好的孩子動輒拿了家裡的好東西送人,換取友誼。高倉的饋贈竟使我想起那些小孩,想到時,自知不敬。我想起他致送寶劍的一幕,顯然高倉十二分享受襲擊般的饋贈;他又顯然羨慕著別人的母親與兒女,以至非要強行送禮才能安頓他的溫柔。看來他在銀幕上無數義氣凜然的片刻,並非演技,而是真心,抑或,漫長的演藝久已進入他的日常,他要在過於孤獨的晚歲——就像他老是形單影只的角色那樣——時時找尋自己的俠骨柔腸。
 
  可憐高倉不知道我毫不懂表,已近四十年沒有戴表的習慣。我給了父親,父親說那是歐米茄,反面刻著“高倉健,2007”。此後他年年寄來賀卡,我第一次看見信封上的日本式稱謂:“陳丹青 樣”。寄賀卡倒是在國外的尋常經驗,不至於感動到驚慌,可他居然兩次寄我冬衣:一件青灰色羽絨衣,一件棕色的皮衣,想必貴極了,那皮摸著有如人的肌膚,神奇的是,正好合身。我回贈了一件小小的我所畫的唐代書帖寫生,他特意站畫前拍個照寄我,一臉耿耿,活像將要出征的廉頗。近年每歲入冬,我會抱歉似的穿上那件皮衣——實在暖和而輕便——走入北京的塵埃,心裡想:老頭子哎,可別再寄啦!
 
打落牙齒和血吞

  此後我沒再見過高倉先生。女兒也刻意逃避她的保鏢,僅在兩位老人的再三堅請下,去過一兩回。這些天據說媒體連番出現紀念高倉健的版面,可見幾代人記得他,愛敬他。但所有巨星與愛他的人群,總是彼此隔開的。藝謀說,高倉難得露面,總有他的影迷遠遠鞠躬致敬,並不上前,各地黑道若是探知他的到臨,會自行遠距離為他設崗,雖無必要,而引為樂事。我不知道有哪種人像電影明星那樣,在真身與角色之間,永難得到平實的解讀。倘若高倉老母健在,妻兒環繞,他仍會活在明星的被迫的孤寂中,而況他的晚年,果真孑然一身。
 
  他出演的片子,我只看過《追捕》與《遠山的呼喚》。那已不是日本電影,而是早已入中國人後“文革”初期的集體記憶。在這兩部電影中,高倉都是令人心疼的硬漢,沉默的人,中國說法,即叫做“打落牙齒和血吞”:這是最為迷人的銀幕類型,國內的電影,迄今不見獨擅此道的大演員。
 
  開放後的中國青年,如今漸漸凝固了單面的日本印象:要麼追慕那裡的時尚,要麼便是仇視。我記得1960年代周恩來做主玉成中日少年聯歡節,是戰後頭一次日本民間派小朋友來訪中國,紀錄片拍下了這樣的場面:兩國孩子在火車站分別時,抱成一團,哇哇大哭,拉扯著,不肯分開。在日後的影視作品中,中日觀眾有著更為廣泛而彼此無需避諱的心理緣分,近年韓國影視起來後,日本電影的魅力漸次褪色了,然而仍有無意彰顯的人群,沉迷日劇,什麼原因呢,我也不知。以我所知,兩位日本的絕代佳人而為中國百姓所牽念者,一遠一近,一雌一雄,是今年先後辭世的李香蘭與高倉健。
 
  作者: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陳丹青   2014-11-27 13:20:25來源: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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