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名稱的巴別塔
如同在很多有關德國的歷史書中出現的那樣,倘若任由德國人定義,日耳曼人的勢力會遍布全歐;倘若過於狹義定義,又會經常忽略神聖羅馬帝國和漢莎同盟(Hansa)。這一切的源頭是原本就含混的“日耳曼人”(Germanic)概念。儘管有尼安德特人(Homoneanderthalensis)與海德堡人(Homoheidelbergensis)的化石,由於它們只被認可為現代歐洲人的“近親”而非“直系”,對於日耳曼人的起源問題,目前仍然基本停留在依靠語源學追尋他們與其他文明的“接觸史”上。同樣是根據語源學原理,未來形成“德國人”的那批在路德維希筆下因缺乏“內心安全感”而大規模遷徙的日耳曼部落也將足跡烙刻在了各地對他們的稱謂中。這些稱謂幫助後人界定出日耳曼人曾經的活動範圍乃至“鄰里關係”,因而成為開啟德國之謎的密咒之一。
《聖經》中上帝把為萬物命名的權力交給了人類,“名稱”與“命名”因此具有了神聖的意味,路德翻譯德語版《聖經》時或許也有類似感覺。為世界貢獻出一位古登堡(Johannes Gensfleischzur Ladenzum Gutenberg)的德國人顯然是相信文字的魔力的,這點在德語《聖經》比《欽定版聖經》早誕生近100年這一事實上也能得到驗證。在古登堡印刷出第一本《聖經》、人文主義氣氛高漲的15世紀,甚至有德國學者提出德語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語言,他們認為亞當和夏娃在伊甸園中就是講德語的,而且那時就堅信:在巴別塔語言大混亂前離開巴比倫的雅佛(Japheth)沒有去其他地方,只是遷居到了德國。拋開這種想法中過於衝動的因素,後人也不得不承認,不熟悉德語的人很難真正了解德國人。很多德語語句只有用原文朗讀出來才能真正重現它們的含意。長期恪守戒律的路德在一次聆聽福音書誦讀時突然跳出來跌倒在地、大叫“這不是我”,無論是當時還是今日的旁觀者只有複讀“Esistmirnicht”一句中全部的音節才能真正了解其中的愴慟。浮士德以“Salamander,Undene,Sylphe,Kobold”的符咒召喚自然界的四大元素來應對惡靈,同樣近似符咒的“Deutschlandüberalles”(德意志高於一切)假如將其中的“Deutschland”置換成“Germany”就莫名少了幾分魔力。純粹就中文看,將“Deutschland”譯作“德意志”是個巧妙的譯名,既照顧了音譯,又可以拆分成“德”與“意志”,無論前者在歷史學家看來如何評判,至少後者符合這個國家在東方人心目中的形象。日本與韓國舊時對德國國名的漢字寫法都是“獨逸”,也別有一番高士風範。然而,德國在歐洲語言中的稱謂沒有這麼幸運,德國幾乎是在歐洲“別稱”最多的國家,更重要的是很多“別稱”並非這般善意。
由於地處歐洲中心,德國不可避免地與歐洲各國都有諸多交集,它留在四處的名號便成為存證這些歷史的活化石。德國在歐洲語言中的稱謂可分為六大類,分別以斯堪的納維亞地區的“Tyskland”、英國的“Germany”、法國的“Allemagne”、波蘭的“Niemcy”、芬蘭的“Saksa”和立陶宛的“Vokietija”為代表。“Deutschland”及其“Tyskland”等相似的變形都源自古高地日耳曼語(Old High German)中的“diutisc”,原意為“本族的”,專門用來區分說日耳曼語的部落與使用凱爾特語(Celtic)或拉丁羅曼語(Romance)的部落。在古高地日耳曼語中,與“diutisc”相對的詞是“walesc”,意為“異族”,尤其特指當時活動於歐洲南部的族群。這個詞後來隨著日耳曼部落的擴張也進入到比利時、瑞士、羅馬尼亞等其他歐洲國家或地區的語言中,其中最著名的當屬英語中的“Welsh”(威爾士)。因此至少從語言上可以證明,德國與英國之間的互通有無,早在維多利亞女王的母親嫁到英國以及維多利亞將長公主嫁回德國、生下第二帝國的末代皇帝1000多年前已經開始。倘若說維多利亞女王堪稱“歐洲祖母”,德國歷史上大大小小的上百個公國與含混不清的幾個帝國就更像整個歐洲王室的選秀舞台。18世紀英國曾經與至少是部分德國公國聯盟進行過針對法國的戰爭,然而19世紀末俾斯麥再度試圖促成“英德天然聯盟”卻並未成功,反倒誕生了英法聯盟,這種對於海峽那邊“親家”的不放心或許驗證了路德維希所說的隱藏在德國人心中的某種“不安全感”。
與現今人們想當然的狀況不同,當時德國的工業與製造業剛剛起步,在英國正開始計劃停止生產結實耐用的產品時,人工成本低廉的貼上英國標簽的德國產品已經在歐洲暢銷。“德國貨”的概念在當年擁有不同的定義與感情色彩,現在人們看到那時的文人記載德國遊客在他國旅遊時種種刺耳的笑聲與吵鬧的喧嘩同樣會有些意外。當德國的礦山老板視察威爾士歸來、在自己精致的別墅喝著葡萄酒說“我們超過了他們”時,確實流露出十足的“灰蜥蜴”味道。德國與英國在心理血緣上的關係其實比雙方猜測的都近。路德維希的《德國人》以英語寫就,他在序言中說:“本書不準備用德文出版,因此作者大量壓縮了有關中世紀的歷史情節。”然而在隨後的章節他又提道:“德國人靈魂中的雙重性沒有比在中世紀表現得更淋漓盡致。當時國家權力與思想自由尚未像後期那樣尖銳對立,雙方有武器也有思想,因此教皇與皇帝之間的鬥爭歷經300年而勝負難分。”這些文字換一個國別幾乎同樣可以運用在海峽彼岸。德國與英國之間的糾結注定從“Saxon”一詞進入英國文字時就開始,12~14世紀200多年間圍繞北部漢莎同盟的恩恩怨怨本就可以預見,至於哈布斯堡王朝遺留在西班牙的一支與英國在海上的衝突,相形之下像是附送的“返場”。
“diutisc”一詞的誕生還與日耳曼部落在中世紀早期使用的一種目前已經消失的“西法蘭克語”(West Frankish)有關。如同名稱所指示的,這種語言源自西法蘭西亞(Western Francia)、也即大致現今法國領域,此地當時為日耳曼部落中法蘭克人的主要活動區域。直至公元8世紀,法蘭克人都將自己的語言稱為“frengisk”。隨著法蘭克人政治與文化活動重心的南移,西法蘭西亞地區出現了拉丁語、俚俗拉丁語以及原有土語混雜的局面。為了區別,“diutisc”便被賦予了保留原有土語的日耳曼部落。不過,在大致相當於今天的德國領域的東法蘭西亞(Eastern Francia),“diutisc”作為部族名稱奠定自己的統治性地位還要歷經幾個世紀。在東法蘭西亞中部,“frengisk”仍持續使用了很長一段時間,因為在這一地區暫時沒有區分本族與異族的必要。自10世紀起,“diutisc”及其各種變形才開始被廣泛使用。至於經常同樣讓人聯想起“德意志”式的鐵血含意的“條頓”(Teuton),它實際上是隨著“diutisc”的拉丁語形態“theodiscus”進入英語的一個詞匯。最初見於英語史籍是在1530年,用於表示“德國的”,而它作為名詞出現還要等到1833年。成立於12世紀末的“條頓騎士團”德文原名中並無“條頓”二字,而是“耶路撒冷的德意志聖瑪麗院兄弟團”(Ordender Brüdervom Deutschen Haus St. Mariensin Jerusalem)。“條頓”一詞最初帶上“鐵血”味道其實是源自羅馬人對該部落的一次大屠殺,部落的頭領被炮烙,男丁戰死,女眷因不願為奴而相互勒頸身亡。正統德語文學中將“條頓”賦予最具象色彩的作品之一出自貌似溫文爾雅的海涅之筆,他在1838年發表的《德國》中寫道:“基督教可以削弱,但不能扼殺條頓武士的殘暴精神。總有一天,這種用以約束條頓武士的基督教教義會不起作用,處於原始狀態的殘暴武力精神將再度興起。”“當你聽到隆隆的雷聲、撞擊的巨聲,可要擔心你鄰居的孩子,你們法蘭西人,不要出來干預,德國人是在自己家裡摧毀大教堂。”“當你聽到世界有史以來從未有過的轟然一聲時,你就會知道:德國的雷神終於達到了他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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