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小時,台北是多“高級”的地方,我坐著父親的吉普車,順著省道晃兩小時來到台北,真是興奮。我到了圓環,吃了蚵仔煎,視為人間美味,所以我才會對圓環有分感情,才會對它的消失感到失落,才會寫“繞不出的圓環”,就像我寫“中華商場”一樣。這種懷舊喟嘆,怎麼會扯到我是“高級”,因此瞧不起那些自認“低級”的人呢?
九二一地震第二天,我就到了現場,我也寫下了我的感受,那是地震後第一篇上報的長文。我又怎麼會不關心這塊土地?看著一位高大的外國記者在拍放在冷凍棺材中罹難者的臉,我真想叫他別拍這些痛苦的畫面了。我這時會想躺在那裡面的是本省人或外省人?是,我是有厭惡的時候,當我看到滿山的檳榔樹,被震得一片片的大滑坡。我會想,種這種對水土保持不好,又對身體有害的植物,做什麼呢?
斯人的故事
我的太太,是趙耀東的堂妹,他們是江蘇的鹽商,殷富,可是這家的女兒,嫁給我這“中級”的外省人,過的卻是很普通的生活。我們搬了近二十次的家,每次都是我先走了,她在善後,這次更短,不到兩個月又回來了,但她一直甘之如飴。她家對我很好,趙耀東更是喜歡我這個小妹夫。我在她們家,從沒因沒錢受到輕視,反是以聰慧受到重視。他們家在大陸豪奢的日子已過去,在台灣平淡的日子反更和樂。
趙耀東死了,有位本省人立刻來家致悼,坐了好久,後知馬英九要來,他就走了,王不見王。他是施明德。趙家不知怎搞的,很支持施明德。我以前知道,還向大哥說我反對,施明德搞台獨,不應該支持這種本省人。但後來,在施明德選“立委”,他最失意的時候,我經過他那冷清的競選總部,還是去捐了一點錢。我不同意他的理念,我敬佩他至死不改的堅持。這點,他高級。
我一直想送施一個東西,這本來是屬於他的。八○年代末,我在“新聞局”做最簡單的“回覆人權信函”的工作。這些來函大多是呼籲要釋放施明德的。我都以制式函回覆,上面寫:“施氏有害國家安全,此與言論自由無關”云云。沒想到,現在這種回覆,可能要適用到我身上了。我把來函的郵票收成了兩本集郵本,本要送給兩個兒女,後來,我想還是應該送給施,我甚至想義賣個百萬元,捐給他。
當我第一次外放結束,離開紐約時,來接我的是個本省人。他一直支持台獨,從未隱藏他的想法,後來他做到副局長。當局裏很多人嫉評他升得太快,我為他辯,說他其實升得慢。他對台獨不改堅持,比你們這些見風轉舵,人鬼言殊的人好多了。2008年藍贏,他辭職,我追出去向他說再見,他已隱入夜色中走了。
還有一個本省人,絕對的台獨,當我那些同事,包括些外省人,阻撓我外放時,我拿著我的成績去與他談。我隱藏了我大統派的立場,等於欺騙了他。他接受了我的說詞,直接點我外放。他是葉國興。這些年來,我一直想去看他,說謝謝。
姚文智,現在恨得我牙癢癢的,若他知道他要關TVBS時,是我代表“新聞局”同仁在報上投書反對,他不知會怎樣想。我還配合退休的處長們,在“新聞局”內籌錢給TVBS代繳罰款。這些匿名的捐款者,多是本省人。後來,法院判決“新聞局”這項壓制言論自由的行為是錯誤的,TVBS拿回了繳交的罰款。則我們的那些作為,又有何不對?
還有黃智賢,本省人。蔣夫人死了,我寫評論批評這位“最最高級”的外省人、中國人,甚至美國人。黃智賢大不以為然,寫文章為蔣夫人辯,我們反而成了好朋友。
還有張超英,也算是個本省王子。他與我很好,因為我倆都懂電視,都愛攝影機。我們從紐約就熟識。他每次從日本回來,都要約我見面,談談一些計劃。他死了,回憶錄寫了他在“中華民國”下,偷偷搞台獨,推翻“中華民國”的“豐功偉績”,那我不也是一樣嗎?我是在他們快達成的目標下,偷偷的在保衛“中華民國”啊!
張超英的爸爸反日,一元租其屋給“中華民國”領事館,以見青天白日旗在他家升起為悅,但“二二八”後,他又對國府失望,終身不再參加政治,兒子成為聯日求獨。但張超英死了,在葬禮上把政府褒揚令交給其家屬的,竟又是陳儀的後人,歷史是如何的弔詭?
多擺了雙碗筷而已
最後,說這段事做結束。九○年代,我調派在溫哥華時,那裡有很多“台灣之子”,他們父母來報到做加拿大人後,又回去愛台灣,把他們丟在高級的異邦。他們是我兒女的同學,把我家當活動中心,整天到我家來吃喝,我太太把他們當自己小孩。我雖然向兒子笑說他們是“歹仔”,但我出去玩,去露營、去爬山、坐飛機、划木舟,都還帶著他們去,我的VAN能裝多少就多少。他們的青春,有我家的深刻印記。他們讀完了書,有的回到台灣,有的去了大陸,少數留在加拿大,一直與我家保持聯繫。這次我風波出來,他們非常關切,寫電郵給我太太說:“郭媽媽,不要怕,我們共同養妳。”
有一個歹仔,從南極回來,給了我們一封信,他說想為延續2041年到期的“南極公約”而奮鬥。信中說:“在旅程中,有人說,調查顯示,會關心並致力於保護環境的人,最大的原因就是因為小時候曾經接觸過大自然。接觸的頻率越高越深,對往後的影響越大。所以感謝您和郭爸爸之前去哪都帶我去,沒有小時候的啟蒙,我也不會有今天。”
在南極,他會想到本省外省,誰高誰低嗎?他想到的恐怕只是我在野餐桌上的叫喊:“吃飯了!”。
我們,不過就是多擺了雙碗筷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