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老人家有8個兒子。我們父親排行第三。他和八叔後來都忝為大學教授,按說智力不低,但為族人傳頌的卻是七叔。據說此人聰明絕頂,雙手打得算盤,自學成醫,活人無數。一點靈思,竟然能知未來之事。他在27歲那年,料定家族將有大厄,遂有棄世之想,竟絕食而死。這對於一個正當韶華之年的人是極不尋常的。後來他的預感果然應驗,王家家產抄沒,人丁凋零,八兄弟不剩幾個。無怪族人傳說,王氏男子多聰穎者,惟天不假年,壽算有虧。這個說法到此為止,但留下了想象的空間:是祖墳風水的原因,還是另一種魔力鉗制?假如事情沒有臨到自己頭上,對這種傳說我一定一笑置之。但在兩年之間,我僅有的兩個弟弟正值英年,相繼過世,這使我對命運的傳說產生了一種深深的敬畏之情。
下面說說我們的父親。他是一個沒有城府、不修邊幅的率性之人。似乎有些藝術天賦,少時詩文篆刻,均有造詣。正像許多早年投身革命的讀書人一樣,有一種性格躁動、不安於室的傾向。當時正當天下危亂之秋,他覺得男兒立身於世,應該做一些轟轟烈烈的事情,豈能營營役役,老死下。於是他鬧學潮,遭通緝,終於在四川呆不下去,徒步到延安投靠了共產黨。他屬於那種愛恨分明,不肯妥協的人物,想來在官場上得罪了不少人,後來終於受到祖父的株連,中箭下馬,淡出官場,黨籍也沒了。這成了他的終身之恨。
他有一種川人的剛烈之性,越是身處逆境,越是自強不息,從此閉戶讀書,臥薪嘗膽,想在學術上出人頭地。終於以他半路出家的土八路底子,在當時的邏輯界占了一席之地,實現了他“沒念過大學,但要教大學”的夢想。
他平日多半板著臉孔,偶爾也爆發出一種憤激情緒。我一直覺得他沒有什麼浪漫情趣,也沒有什麼奇思異想。他的得意詩作,多是“不作詩豪作酒豪,試問青天有誰高”之屬。在我的印象中,他是一個性格單純、情緒熱烈粗放、愛作豪語之人,儘管一生受盡打擊,仍然顧盼自雄,慷慨激蕩,很像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梁山好漢,但卻與細膩的靈覺沾不上邊。直到有一天,我發現了他的一份筆記,記載著他早年的一段哀婉的愛情故事,才徹底扭轉了我的印象。它使我意識到,即使有歲月的磨蝕,噩運的摧殘,在結滿傷疤的心底,仍有熾熱的熔岩在流動。
這故事說來話長。大意是有一年他因不滿包辦婚姻,憤而出走。在前往重慶的水路上,有幾個女學生上了船。因旅途寂寞,且大家都是開明學生,意氣相投,遂相談甚歡。其中有一個女學生,成女士,思想敏捷,開朗健談,給他深刻印象。在路上,成女士給他出了一個謎語:憶當年,綠蔭婆娑,自入郎手,青少黃多。捱了多少辛苦,受了多少磨折,莫提起,提起時,淚灑江河。
我父親素來自負才學,但這回馳騁靈思,搜索枯腸,一猜再猜,屢試不中。為遮羞臉,佯作上岸買花生,但回船時仍無頭緒。這時船家插言道:你們讀書人的事情我本不懂,但這位小姐說的,似是我船上用的一件東西。我父親忙問:是何物?船家道:好像就是我手中的竹篙。我父親心中一動:這船篙與謎面實在契合無比。眼看船家篙起篙落,提起時,水珠點點滴滴,像淚水一樣墜入河中。這個謎語詞句清麗,內蘊一股哀怨之氣,蕩氣回腸。不禁對那位女學生的蘭心蕙質大為佩服,自此情根已種。到成都後,他們時時往返,遂同墮愛河。這段情緣,就始於那個哀傷的竹篙之謎。當時誰能料到,這哀怨的謎語竟一語成讖。
當時日寇進犯,二人都是熱血青年,遂相約聯袂北上,到延安參加抗戰。但臨期又有變故。成女士家有寡母,彼此相依為命,而母親病重,難以成行。於是二人灑淚而別,從此天各一方,惟有書雁往返,互道思念之情。隨後是年複一年,說不盡的相思磨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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