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的北京郊區,有不少白楊夾道的大路。有一條在雙榆樹一帶,離人民大學不遠。在一個春日早晨,我和小波在這條筆直的大道上駕車東行。駕的當然是自行車。其中有一輛年紀和我們仿佛,是飛鴿廠第一批產品,做得粗笨結實,儘管經霜歷劫,在我們野蠻的騎行中被撞得有皮沒毛,但架子大體完好,仍堪騎行,被我們叫做腳蹬坦克。它的一個腳蹬子朝裡彎了一塊,每轉一圈,就撞在底梁上,發出鏗鏘之聲。
當時我們在有節奏的鏘鏘聲中騎車東進,眼前大道如弦,兩邊的曠野向遠方伸延,真是大塊煙景,不禁心旌蕩漾。我想起古人的詩句,就大聲念起來:“大道直如發,春日佳氣多,五陵貴公子,雙雙鳴玉珂。”小波在旁邊縱情大笑。比起詩中的境界,我們眼前的景致差不了什麼,只是身穿補丁衣服,騎著破車,與五陵貴公子有一定差距,但這點可以用想象來補足。我們想象自己鮮衣怒馬,玉面綺貌,在長安大道上行進。隨著馬背的顛簸,玉珂輕叩,發出有節奏的清音,若合符節。而腳蹬子有規律的撞擊,把我們的想象與現實彌合得天衣無縫。
秋天的時候,我們又在這條路上走過。兩旁高大的白楊夾道,空中落葉飄墜,腳下是厚厚的一層。腳下的路好像永遠走不到頭,我們也願意永遠這樣走下去,好像可以一直走到天國。那是一個令人沉溺的境界。我們在不息的穿越空間中陷入夢境,一切都沒入薄暮之中,空氣也變得粘稠而滯重……當從夢境中醒來的時候,我們發現了一個不傳之秘,那就是天國和人間、王子與貧兒、古代和現代的間距其實其薄如紙,只要我們願意,就可以在兩重世界間自由穿行。這種意思,好像成為小波的一個思維習慣。在他的歷史小說裡,他把現實和歷史自由鉸接,用二者之間的反差和氣氛變換製造出一種特殊韵味,傳達出他內心的感覺。
光陰荏苒,在日常瑣事的卵石沙礫中,是清澈的潺潺流水,而美好的意象,像水面上的閃光,漸漸遠去。那時的小波,因為年紀尚幼,沒有寫過什麼東西,但卻在積累著美的印象,孵育自己的趣味,或者說,一顆趣味的內丹。
在我看來,每一個真正的藝術家,都有一顆自己的內丹。他們行住坐臥,都如蚌含珠,默默孵育這顆內丹,像練氣士一樣呼吸沉降,萃取天地間的精氣,使這顆內丹在感覺的滋養中成長。當內丹大成時,它會以一種奇異的方式與外界發生感應,此時藝術家趣味大成,進入一種高超的境界,談笑咳唾,皆成珠玉。這種內丹實際上就是一種對純美境界的把握,一種至高的品味。品味是游離於文字之外的,它與學問的關係不大。有的人學富五車,品味只是初等。有的人目不識丁,卻具有一種靈覺,能與高品位的東西發生共鳴。無論如何,人和人之間存在著品味差別是一件千真萬確的事情。人們喜歡小波的作品,實際上是喜歡他的品味。他的東西,雖然有時語涉男女之事,但品味高絕,絕非皮肉濫淫之蠢物(曹雪芹語)眼中的色情描寫。
事實上,男女之事,是一件上天賦予人類的恩物,挾帶著一種無與倫比的美好而強烈的感受。如果用純淨的心態去看它,它就是純潔的,因為它像風生雲起,水流花開一樣,是自然的一部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