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魯迅正在主編《奔流》,後來又編《語絲》,此外,又與朝花社中人商量出《朝花周刊》、《朝花旬刊》、《藝苑朝華》,又為青年校定譯稿,答覆青年來信,再加上自己寫稿,所以每天都很繁忙。時間不夠,則夜以繼日,努力以赴,對個人與集體都本此精神,即如教我日文,亦何嘗不是從這發出宏心,黽勉從事。後來教到《小彼得》,在批閱我試譯的稿件之後,更示範地親自譯出一遍,這就是現在收入《魯迅譯文集》裡的譯本了。
學了《小彼得》之後,我因一面料理家務,一面協助他出版工作,同時不久有了孩子的牽累,就很可惜的停止了學習。更其重要的原因,是我看到魯迅工作忙得不可開交,連睡眠也顧不上,我何忍加重他的負擔!而存在於我內心的一向未曾提及的,就是魯迅在閑談中說出:希望我將來能看懂日文,看他所有的書籍,租個亭子間住著,不需要求助他人。這話是在未有孩子之前,他假想著留下我一個人如何生活的設計。他深知我出來做工作會和舊社會爭吵,到處不安分,闖禍的本領是有的,所以在他活著的時候,極力保衛我向安全方面生活,甚至設想到以後也希望得有安全。這是他的苦心。但我從心內(沒有說出來)起反感,以為,在他活著的時候,我盡力幫助他,因為他做的工作,對人民貢獻比我大,我能盡力幫助他,減輕他的日常生活負擔,讓他把時間多用在寫作和革命工作上,不是效果更大嗎?
初到上海的時候,我也曾希望有工作,並請許壽裳先生設法在教育界找事,已經有眉目了,魯迅才知道,就很憂鬱的說,這樣,我的生活又要改變了,又要恢復到以前一個人幹的生活下去了。這話很打動了我,所以立即決定,不出去工作了,間接地對他盡一臂之力,忘了自己,如同我後來寫在《上海婦女》的文章中所說的,要做無名英雄的心願,就這樣充塞了我的胸懷。
雖然我實際沒有給予魯迅以什麼幫助,只是有心無力地直至他逝世還是如此。但是他教我日文時的願望,在他無言的禱祝中要我在家內,看書度日的心願,在學習日文時,我就未能體會其厚意。我是這樣想的:如果是我獨自一個人生活了,我會高飛遠走,奔向革命所需要的任何地方去,隨時犧牲在革命烈火中。懷著這樣的心情,就不由自主的湧起了抵觸情緒,不好好的學習日文了。這是我向魯迅唯一不坦白的地方,他是不知情的,反而只是誠誠懇懇地教書。這不中用的學生,其可憐見,我辜負了他,妄自決定藉口家務而廢除努力溫習,魯迅口雖不言,必定以我的疏懶為孺子不可教而心情為之難受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