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評社香港12月8日電/文學報刊載作者謝有順的文章:今天的作家,普遍耽於幻想,熱衷虛構,他們已經習慣了用頭腦和閱讀經驗寫作,也只記得自己有頭腦,沒想到自己有心腸,有眼睛、鼻子、耳朵、舌頭。這些年來,尖刻的、黑暗的、心狠手辣的寫作很多,但我們卻很難看到一種寬大、溫暖並帶著希望的寫作,可見,作家的靈魂視野存在著很大的殘缺。
從密室寫作到曠野寫作的精神變遷,其實就是要提醒中國作家:除了寫身體的悲歡,還要關注靈魂的衰退;除了寫私人經驗,還要注視“他人的痛苦”;除了寫欲望的細節,還要承認存在一種欲望的升華機制。也就是說,一個作家,在一己之私以外,還要看到有一個更廣大的世界值得關注。
一
近年來,隨著消費文化的影響和社會語境的變化,文學的面貌正在發生根本的變化。以小說為例,重視內心勘探的作家越來越少,大多數作家都熱衷於講一個好看的故事,以取悅這個時代的閱讀口味。於是,小說的情節越來越緊張,懸念一個接著一個,但叙事明顯缺少舒緩的節奏和寫作的耐心。湍急的小溪喧鬧,寬闊的大海平靜。一部好的小說,應該既有小溪般的熱鬧,也有大海般的平靜,有急的地方,也有舒緩的地方。中國傳統小說的叙事有個特點,注重閑筆,也就是說,在“正筆”之外,還要有“陪筆”,這樣,整部小說的叙事風格有張有弛,才顯得從容、優雅而大氣。它不急於把結果告訴人,而是引導讀者留意周圍的一切,這種由閑筆而來的叙事耐心,往往極大地豐富了作品的想象空間。
中國當代小說中,幾乎找不到好的、傳神的風景描寫,跟這種叙事耐心的失去也有很大的關係。風景描寫看起來是很小的問題,它的背後,其實關乎作家的胸襟和感受力。二十世紀以來,寫風景寫得最好的作家,我以為有兩個:一個是魯迅,一個是沈從文。在魯迅的小說裡,寥寥數筆,一幅惆悵、蒼涼的風景畫就展現在了我們面前,像《社戲》、《故鄉》這樣的篇章,已經看不到魯迅慣有的悲憤,而是充滿了柔情和悲傷。沈從文的小說也注重風景的刻畫,他花的筆墨多,寫得也詳細,那些景物,都是在別人筆下讀不到的,他是用自己的眼睛在看,在發現。像他的《長河》,寫了農民的靈魂如何被時代壓扁和扭曲,原本是可以寫得很沉痛的,但因為沈從文在小說中寫了不少“牧歌的諧趣”,痛苦中就多了一種凄涼的美。他們的寫作不僅是在講故事,而是貫注著作家的寫作情懷,所以,他們的小說具有一種不多見的抒情風格。我非常喜歡魯迅和沈從文小說中的抒情性,蒼涼、優美而感傷,這表明在他們的筆下,一直有一個活躍的感官世界,他們寫作的時候,眼睛是睜著的,鼻子是靈敏的,耳朵是竪起來的,舌頭也是生動的,所以,我們能在他們的作品中,看到田野的顔色,聽到鳥的鳴叫,甚至能夠聞到氣息,嘗到味道。當代的小說為何單調?很大的原因是作家對物質世界、感官世界越來越沒有興趣,他們忙於講故事,卻忽略了世界的另一種豐富性——沒有了聲音、色彩、氣味的世界,不正是心靈世界日漸貧乏的象徵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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