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一切價值都被顛倒、踐踏的時代,展示欲望細節、書寫身體經驗、玩味一種竊竊私語的人生,早已不再是寫作勇氣的象徵;相反,那些能在廢墟中將潰敗的人性重新建立起來的寫作,才是有靈魂的、值得敬重的寫作。我相信後者才是文學精神流轉的大勢。
三
因此,當代小說要發展,我以為要著力解決以上這兩方面的問題:一是如何通過恢復一種感受力,接通一個更廣大的物質視野;二是如何從一己之私裡走出來,面對一個更寬闊的靈魂視野。我把這兩個問題,用一種比喻的方式,把它歸結為是從密室寫作到曠野寫作的精神變遷。所謂密室寫作,它喻指的是作家對世界的觀察尺度是有限的,內向的,細碎的,它書寫的是以個人經驗為中心的人事和生活,代表的是一種私人的、自我的眼界;而曠野寫作,是指在自我的尺度之外,承認這個世界還有天空和大地,人不僅在閨房、密室裡生活,他還在大地上行走,還要接受天道人心的規約和審問。
這也是張愛玲的寫作和魯迅的寫作之間的重要區別。張愛玲對世俗生活細節的偏愛(她說,“我喜歡聽市聲”,如她喜歡聽胡琴的聲音,“遠兜遠轉,依然回到人間”),以及她對蒼茫人生的個人嘆息(她說,“這世上沒有一樣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的”,“短的是生命,長的是磨難”),都可以看作是她的密室寫作的經典意象,她確是一個能在細微處發現奇跡的出色作家。但比起張愛玲來,魯迅所看到的世界,顯然是要寬闊、深透得多。尤其是在《野草》裡,魯迅把人放逐在存在的荒原,讓人在天地間思考、行動、追問,即便知道前面可能沒有路,也不願停下進發的步伐——這樣一個存在的勘探者的姿態,正是曠野寫作的核心意象。二十世紀的中國文學一直以魯迅為頂峰,而非由張愛玲來代表,我想大家所推崇的正是魯迅身上這種寬廣和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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