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E:我想問一個比較宏闊的問題,當代中國為什麼需要儒學?
杜維明:儒家毫無疑問是中國傳統文化中影響力最廣的思想,是對塑造中國人的倫理世界、精神世界最全面、最深入、文化基礎最強的傳統。有一個很有趣的現象,只要是政治、社會各方面風氣比較好的華人的社會,儒家的形象都是光輝燦爛的,只要是弄得糟的地方,儒家的形象都是陰暗的,而且儒家會成為戴罪羔羊。
我們要能夠發揮儒家健康的、光輝燦爛的方面,盡量減少儒家的陰暗面,這對我們民族文化重建關係太密切,所以我一直倡導我們要繼承儒家士君子的責任意識。魯迅他們反對儒家最激烈,但它們最深刻的關懷還是愛國主義,這就是儒家的士君子的責任意識。反而是經過市場經濟,我們現在的年輕人已經西化到了不能想象的地步,儒家的那種情結已經淡化得很厲害了。錢理群教授不是說嗎,中國的教育體系培養的是一群精致的利己主義者。他們不立志,他不是像儒家那樣想做聖人,他只是想要滿足個人利益,到頭來他希望整個社會都為他服務。
如果我們每一個中國人在做人上能夠站得住,不做損人損己的人,不做損人利己的人,做一個利己而不損人的人,如果有點權力,還幫助一點人,只要有這個觀念,我們民族就有救。現在社會上充滿暴戾情緒,動不動就殺人,把人家小孩摔死在地上。我們的氣是很壯,力量很多,但是很不順,如果走到狹隘的民族主義,是很危險的。我們需要有一個開放的、多元的、有反思能力的社會風氣。
CE:你剛才提到的現在這些年輕人的問題,我想這可能主要是受物質主義、消費主義泛濫影響的結果。你也承認,在職場裡,大概容不下像顔回、梭羅那樣的精神貴族;同時你也認為,儒家的君子觀念,在一個自由民主社會得以體現的可能性遠遠超過在專制社會和現代威權社會,那這就有一個張力的問題了。
杜維明:這是現代社會普遍存在的問題。如果成功僅僅表現在錢多、權大、影響力大,這個世界上最不成功的人就是顔回,但為什麼孔子把顔回當作他最心愛的弟子?因為他的生命是最豐富的。孔子稱讚顔回“三月不違仁”,“不遷怒,不二過”,這就表示他修身的本領高。孔子說,君子應該建立一個怎樣的人格呢?就是一個獨立自主的、真正充分自由的人,要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人,所以孔子主張有教無類,主張為己之學,孟子講立志,講大體,這是儒家的核心。
CE:你把這個世界得救的希望寄托於少數先知先覺者的影響力能不能逐漸擴大上,在一個物質主義的世界,你認為先知先覺者的影響力能擴大到足以變一代之風的程度嗎?
杜維明:這可能是一個誤解。因為儒家最基本的精神是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體現最高的價值。每個人都是平等的,聖人能做的事,能達到的境界,普通人也能做,也能達到,因為人性中存在自覺,每個人都存在創造價值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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