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焦慮,其實質內容是甚麼呢?簡單說,就是一種可能“被併吞”的焦慮。所謂的被併吞,當然是從異己關係推演而來的概念,如果兩岸不是異己關係,也就沒有併吞的問題了。而隨著大陸有形國力的崛起,兩岸的力量對比,其差距也越來越大,這時由於由敵對的異己關係所帶來的陰影,以及以往歷史仇恨的某些記憶,自然會把大陸的一切作為都解讀為企圖消化台灣的手段,這種心理就成了一種惡性循環,於是漸漸釀成了“逃離中國”的心態。基本說來,我覺得這一面也許就可以描繪成某種“自卑自憐的小紅帽”心情吧!我以為由這樣的焦慮所產生的意識,也許並不一定會轉成“台獨或獨台”的政治意識,但它無疑會是這樣的政治意識之溫床,因此它也就格外值得我們注意。
而從心理層面來說,某種隱微的自卑情緒,也常會以某種自大的方式表現出來,就這點而言,台灣剛好在吸收現代文明上,比大陸要幸運得多,也因此在社會層面上,的確比大陸表現出更好的文明素質,我相信就這點來說,大陸朋友恐怕也會承認這是一個客觀的事實。然而撇開這事實面不論,我以為台灣的文明程度某種程度地轉成了掩飾焦慮的憑藉,在這點上,我不否認台灣有很多人是“瞧不起”大陸的,只是我不認為這是由於甚麼優越感的作祟,而是由小紅帽情緒所發展而來的某種自大吧!於是,這種自大就更加強化了想“逃離中國”的“正當性”,他們想的不是要用自己的文明去改善大陸的不夠文明,而是用自己的文明來告訴自己,一定要遠離不文明的病毒,於是最好把台灣像“無菌室”一樣地保護起來。這也就是說,從被併吞的焦慮,以及由此焦慮所產生的某些心理機轉,我以為我們也就比較容易理解這次反服貿學運,以及當學運領袖喊出支持台獨,會受到英雄式歡呼的由來了。
我這樣的分析有沒有根據呢?這裡我想舉一個例子來說,這是我小兒子前兩年在讀高中時的一個故事。當時他們有一群同學在台北街頭碰到了一群大陸的觀光客,這些大陸朋友在大街上旁若無人地大聲談笑,引來了許多路人的側目,於是這些同學交頭接耳了一下,就一起走到了這群陸客面前,像西方萬聖節的小孩一樣,突然一起喊出了一句話,這句話就是“海峽兩岸一邊一國”,然後這群學生就很驕傲地走了開去,回到學校,他們也不斷轉述給其他同學聽,好像自己完成了一件多了不起的英雄事蹟一樣。這個故事讀者諸君會覺得它很無厘頭嗎?在我看來,它真的一點也不無厘頭,而恰恰是我上面分析的一個明證。
從以上的分析,我大致提供了一個邏輯圖像,也就是由兩岸乃是敵對的異己關係這樣的意識,通過對大陸與台灣有形國力的巨大落差,乃產生了集體的被併吞的焦慮。我認為這正是反服貿學運可以如此迅速地煽起風潮的原因。但是這樣的邏輯圖像還缺乏一個更根本的原因說明,也就是台灣社會為甚麼會把兩岸關係如此明顯地轉成了異己關係。
認同問題才是兩岸關係深水區的核心問題
在我小時候,那時兩岸的煙硝味還非常濃,那真是一種完全的敵對關係,一直到我念高中時,每隔一天報紙上都還會看到昨天金門落彈幾發,無人傷亡等等的報導,街頭也隨處可以看到“小心匪諜就在你身邊”的標語,可是我們並不覺得兩岸乃是異己關係。還記得當年俄國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索忍尼辛來到台灣,他在中山堂的演講我也去聽了,演講中他不斷提及台灣在整個中國發展中的特殊地位,以及燈塔效應。那場演講在我們同學中的激盪是很大的,我們多半也都如此在思考台灣的價值。這也就是說在我們心中,台灣與大陸就現實政治來說,固然是敵對的,但心理上則是一體的,我們覺得大陸是一塊我們必須去關切,甚至是必須去改造的地方,而我們也願意為此付出努力。
記得有一回在報紙上看到了陳水扁的貼身親信羅文嘉的一篇文章。羅先生晚我差不多十歲,他是我同一個高中,也就是台灣師大附中的學弟。我們師大附中的校歌裡,有這樣的句子:“我們是新中國的中堅,看我們附中培育的英才,肩負起時代的重擔”,而每位附中的同學對這首校歌都是很有感情的,我們每天唱著校歌,也就沉入了那種意識之中,所以羅先生在他的文章中提到,在高中時代,他其實是個標準的大中國意識者,這也就是說即使是陳水扁身邊的幕僚,一位標準的台獨支持者,在他成長的過程中,都也曾經是大中國意識的堅定支持者,這種例子其實真是不勝枚舉的。
換句話說,敵對關係並不是兩岸成為異己關係的關鍵因素,在我看來,真正的關鍵因素還在認同的問題上,兄弟反目,只要彼此還認這個家,就終有修好的可能,但若彼此不再認這個家了,那可能就是永成陌路。所以台灣其實是在認同上出了問題,當人們逐漸不再接受中國認同了,兩岸也就漸漸成了異己關係。當然,如果更學理一些地說,認同也有許多不同的面向,所謂的中國認同可以是指政治的,國家的,民族的,文化的等等面向。如果就這些比較細分的面向來說,兩岸在政治的,國家的面向上,一直存在著認同分歧,這是毫無疑問的,這也是兩岸曾經長期維持敵對關係的原因,但誠如上面所說,這一面向的認同分歧並不必然導致彼此成為異己關係,這主要是因為當時在民族的,文化的認同上,兩岸始終不曾斷裂,可是任何明眼人都會看到,這些年來兩岸在民族的,文化的認同上,正在快速地斷裂之中,而且越是年輕人,斷裂的速度與程度就越快、越徹底,這樣說有根據嗎?
有很多人引述台灣陸委會這些年委託政治大學所做的民調,其數據都證實了這個現象,可是廈大台研院的劉國深院長也曾多次質疑這個長期追蹤的民調,由於問題設計的不夠明確,比如說題目詢問受測者自認為是中國人還是台灣人之類,這樣的問法,對中國人與台灣人這樣的概念,其界義實在不夠清楚,所以劉院長認為這些民調未必可靠。一年多前我看過一份在基本概念上最明確的民調,比如說該份民調問受測者,在台灣每個人端午節要吃粽子,中秋節要吃月餅,這件事如果描述為“我們中國人端午節要吃粽子”,受測者是否同意這樣的描述?像這樣的問題設計,應該是非常明確在詢問受測者的文化認同,而且受測者誤解的可能性也很小了,而這份民調的結果確實是令人吃驚的,因為在文化認同與民族認同上,台灣三十歲到六十歲的人口裡,依然有六成左右的人口維持著中國認同,可是在十八到三十歲之間的人口,其情形剛好是顛倒的,大約有三分之二的年輕人已經不認為自己是中華民族的一分子,也不再認為自己隸屬於中華文化圈。記得當時民調的執行者為了避免取樣誤差,還特別又加作了幾百份三十歲以下者的取樣,而其結果則完全一致,可見這的確表示了認同斷裂的現象並非空穴來風。換言之,在台灣多數人的整體認同,正在逐漸從兩蔣時期的一族一國(這一國是指中華民國)轉換到一族兩國(也就是廣義的獨台),再轉換到兩族兩國的過程之中,坦白說,這現象確實是嚴峻的。然則這現象是怎麼發生的呢?
毫無疑問的,這現象的成因肯定不是單一的,它必然和兩岸的長期隔絕與單純的時間因素有關,也一定和台灣政治宣傳對大陸的長期妖魔化,以及不斷把大陸對台灣的威脅極大化有關,甚至也和大陸的某些表現有關;但大概也沒有人能夠否認,從民進黨的前身開始,就採取族群動員的方式來奪權,乃至後來李扁時期在政治、教育、社會以及傳媒上鋪天蓋地的去中國化有關。這裡,自然的原因與人為的操弄交錯混雜在一起,便成了一個難以釐清,也很難扭轉的趨勢。更重要的是,不管這是不是真實的理由,由於選舉,在去除了李登輝之後的國民黨,也還是幾乎只能跟隨李扁所設下的去中國化框架,即使以目前國民黨來說,仍然最具備著文化中國情懷的馬英九總統,也是如此,只是程度上比較好一些而已。就以這幾年我幾乎無役不與的課程綱要修正與歷史教科書問題來說,我們真是費盡了力氣,直到今年才剛完成的社會科課綱微調,也還是只能達到了勉強及格的結果,但具體落實到教科書上,究竟還會不會有變數,也還不知道,可是屆時也已經到了馬政府即將結束的時候了。而我覺得最關鍵的地方,也就是當年杜正勝以所謂“同心圓史觀”來執行李登輝去中國化政策的那個最基本的大框架,我們還是不能整個把它顛覆掉。如果這個框架猶存,在我看來,任何想要在台灣現行的教育上扭轉兩岸認同斷裂的努力,就勢必還會是事倍功半,更何況還不能保證我們這次的微調成果,究竟能夠保住多久,如果即將開始的所謂十二年國教課綱的修正,馬政府不能挺住,那麼任令去中國化教育持續下去,則認同斷裂的現象便有可能更加惡化,終至積重難返了。
在我看來,台灣現在所存在的認同斷裂的現象,才真正是兩岸所謂深水區的核心,這次反服貿運動告訴我們,如果不解決這個問題,兩岸想從現狀再向前走,都將舉步維艱,然則像政治談判之類的協議,那就更是緣木求魚了。然而就像老話說的,三年之病都得求七年之艾,要解決認同斷裂的問題,恐怕會是一個十分浩大的工程,如果我們就認同的各個層面來做個排序的話,政治認同裡的國家認同與制度認同是個最顯性的層面,所以也許很多人會因此認為這個層面的問題解決了,問題就解決了,這也就是像民進黨所說的,大陸如果不自由、不民主,兩岸就免談。可是我以為事實恐怕並不如此簡單,今天台灣已經有一些研究顯示,即使大陸在制度上與台灣趨於一致,台灣也有越來越多人主張兩岸永遠分離,可見文化認同的斷裂以及由此所導致的民族認同的斷裂,才是更根本需要解決的問題。而文化認同的問題當然也只能通過文化的手段來解決,這也就讓我意識到了兩岸文化協議的重要性,因此想談談我對文化協議的原則性看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