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世界,是一個感官的世界。
這個世界,不僅僅是官修訂本歷史教材裡一分為二的世界,不僅僅是階級鬥爭的世界,也不僅僅是愛與恨的世界,還有更多更複雜的生活細節。在莫言的村裡,人們為了搶修河道以及因為決堤的利益,通常也會站在自己的利益立場上看待問題,而不是那種高屋建瓴、舍己救人的高大全故事。村裡人為了保全自己的莊稼,就想方設法要讓河堤決口開在鄰村。當然不能扛著鐵鍬上去挖,那是不行的,那是搞階級破壞,會引起大衝突,甚至可能會出現械鬥。人們想出了一個絕妙的主意,他們在青蛙身上拴上繩子,把青蛙扔到堤壩上衝出來的小豁口上。青蛙為了逃命,躍過豁口,拼命地往上爬,然而它的身後有一根細細的繩子,拽住了它。它拼命地爬,不斷地把豁口的泥土扒鬆,脫落,被細水流衝走。豁口就越衝越大,小水流變成中水流,最後豁然大開,洪水一湧而至,形成巨大的缺口,汹湧而下。在傳統的智慧裡,這叫嫁禍於人。
真真假假、形形色色、紛繁複雜的故事,在少年莫言的心裡成為某種尚待發酵的養分。
這些故事和外部世界給予少年莫言的細微感受,儲存在他身體深處,有待發酵,有待蒸餾,在某個適合的時間,由某個人打開上面的蓋子。語文教材的機械教條,能夠阻止胡思亂想,但是無法阻擋曲水流觴,也無法掩蓋燒酒飄香。
少年和童年的記憶是有待發酵的酒釀,一個成年作家需要的僅僅是重返內心,尋找到打開記憶之門的鑰匙。
文學界後來奢談想象力,把想象力拔高成為凌駕於一切之上的神秘力量。人人都像發瘋一樣,鋪開稿紙,放下包袱,開動機器,天馬行空,亂想胡思。這不是想象力,是瞎想力。你沒有見過象,無論怎麼瞎想,腦子裡出現的最多是四不像。當然你可以以豬馬牛羊為模板,以騾子駱駝為基礎展開想象。這些牲畜於是成了想象力的基礎,你想出來的象就是豬象馬象牛象和羊象,而絕不是大象。想象力不是無中生有,想象力需要一個身體,需要一對翅膀,還需要翱翔時提供浮力的空氣。
在莫言的小說裡,那些被人們所稱頌的想象力,不能單純地理解為瞎想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