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太炎在所著《新方言》《文始》《小學答問》中,上探語源,下明流變,頗多創獲。他從漢語言文字的固有民族文化特點出發,論證國文的基礎是漢語獨特的語言文字形態,不同於西方的拉丁文表音文字體系,這是卓有識見的。我們知道,漢字的單音獨體,造就了漢語寫作的聲律之美,同時,漢語的象形寫意的特點,使得漢語文章具備形象直觀,抒情言志的的價值觀念,是人格精神與審美精神的寄托與表達,通過“神”、“氣”、“音節”、“義法”等概念加以表述,與西方語言文章寫作有著很大的不同。
章太炎對小學的研究超越了傳統乾嘉樸學的樊籬,將小學從經學中解放出來,將其提升到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他再三強調:“蓋小學者,國故之本,五教之端,上以推校先典,下以宜民便俗,豈專引筆畫篆,繳繞文字而已。”故而“以為文學故訓,必當普教國人。”也就是說,以研究語言文字為中心的傳統小學,是研究漢語文化的出發點與基礎,倡導國學,首先要從小學入手。他自己的治學,由小學入門,主張音韵文字相通,以此為基礎,結合西學,恢弘清代諸子學之門戶,其方法已經超越了老師俞樾。他傑出的學術成就,也證明了這條治學路徑的可行性。
章氏的文字理論,提出一個“孳乳”的概念,他強調漢字不僅是工具,更是本體,是不可替代的。中華民族的民族性首先就表現在中華民族語言的獨立性上。如果中華民族離開了這種安生立命的文字與語言,那就要崩潰。
在20世紀初“華夏雕瘁,國聞淪失,西來殊學,蕩滅舊貫”的中國,國學與西學的衝突異常激烈,學術界一些人士將漢語漢字作為舊的工具,急於在語言文字上與西方接軌。吳稚輝力推“萬國新語”,痛斥漢語文字“野蠻”、“無效率”;康有為幻想理想中的“地球萬音室”,對語言文字的取舍十分直截爽快:“夫語言文字,出於人為耳,無體不可,但取易簡,便於交通者足矣,非如數學、律學、哲學之有一定而人所必須也,故以删汰其繁而劣者,同定於一為要義。”胡適的學生傅斯年則提出文字只是工具而已:“文字的作用僅僅是器具,器具以外更沒有絲毫作用嗎?我答道,是的,我實在想不出器具以外的作用,唯其僅僅是器具,所以只要求個方便”,甚至嘲笑“造字的時候,原是極野蠻的時代,造出的文字,豈有不野蠻之理,一直保持到現代的社會里,難道不自慚形穢嗎?……哼!這是國粹!這要保存!好個萬國無雙的美備文字!”這些說法難免有些激進與幼稚。
當時,一些“五四”急進派圍攻漢字的呼聲四起,中國的語言文字處在岌岌可危的境地。章太炎堅持不為所動,他強調語言文字是民族文化的載體,或可說是本質。他在系統的論證中,再三論述了這個語言文字體系對於中國文化的特殊性、不可替代性,“古字至少,而後代孽乳為九千,唐宋以來,字至二三萬矣……字雖轉繁,其語必有所根本。”正是因為中國的語言文字是這樣富有中國民族生命精神的系統,章太炎才從其中發掘資源,構造一個“依自不依他”、具有自覺精神的文化主體。章太炎認為,文化亡則國家必亡,即使一朝國破,文化血統流傳在國人心中,那麼複國也就指日可待。從中不難看出他如此強烈的人文情懷與民族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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