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的現實主義寫作是不存在的
《新民周刊》:你怎麼看中國這樣一個農業大國的工業化、城市化進程?
莫言:我認為這種幾近瘋狂的工業化進程會受到歷史的懲罰,我覺得應該慢一點,沒有必要這麼快。為什麼要這麼快的速度呢?我這兩年去了很多地方,發現當年改革開放步伐比較慢的地方,反而吸取了很多教訓,避免很多錯誤,我給他們題字,“春潮帶雨晚來急”,慢就是快,你為什麼要那麼快呢,你蓋了這麼多水泥鋼筋怪物,拆掉就是永不消解的垃圾。當時所謂的引進,外來的投資,國外的垃圾產品、高污染產品,利用我們的廉價勞動力,把我們的土地破壞掉,把我們地下水污染,代價太大了。
《新民周刊》:也有人說,你筆下的農村不真實,充滿了魔幻離奇色彩。你怎麼看待那些以現實主義方式創作的農村文學作品?
莫言: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現實,許多所謂現實主義的作品,在我看來是虛假的。我們回頭看上世紀50年代60年代包括70年代那些所謂的現實主義代表作,用我的眼光來看,帶著很多虛構和偏見。當你深入到一個鄉村,把歷史具體化感情化以後,你發現過去的經典作品裡面描寫的歷史,實際上帶著強烈的偏見,實際上是非常主觀的,根本不客觀。從寫歷史小說的角度來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歷史,實際上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現實觀。
用小說客觀地再現現實、再現歷史,基本是一個謊言,哪怕是高喊著“我是現實主義的作家”,高舉著完全忠於現實的大旗,由於個人的主觀視角,由於個人狹窄的目光,不可能真實地再現一個歷史事件真相,完全的現實主義寫作是不存在的。
《新民周刊》:農村曾經是一批作家的精神家園,但這個精神家園在今天已經粉碎了,桃源夢醒,對以農村為主要寫作對象的你來說,會不會是一個問題?
莫言:精神家園不會像空氣一樣蒸發掉,土地依然是瘡痍滿目地在那裡擺著,荒蕪的土地上長出了很多過去已經絕跡的植物,很多已經絕跡的飛禽走獸又出現了,這是一種新的現實,具有更大的文學性。
每個小說家都有自己的小說倉庫,有成品,還有半成品。農村生活也是非常廣闊的,它也有各行各業,我的小說表現的是一點點,其他的很多東西都可以寫,比如歷史的、戰爭的、女性的,關於山東人幾百年來怎樣背井離鄉闖關東,沿著黑龍江,一直到了阿穆爾河入海處,怎樣在白雪皚皚之下返回故鄉,這些題材都可以寫成小說。我不擔心沒東西寫,只擔心寫不好,糟蹋了素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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